8、零下八十(1 / 2)
弥雅的反应很平淡。不论兰波给出怎样的答案,她都只会耸肩:“是吗?但我本来就没期望你为我做什么。”
兰波无措地捏紧手中的帽子。
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坦诚。向他人剖开自己需要莫大的勇气,但他敞开的姿态未必能换来对方同等的毫无保留。至少这一次,弥雅没有接过他递来的言语之刃。她表现得无动于衷,只有他是个老实坦白的傻瓜。
从兰波混合了错愕与失落的表情中汲取了扭曲的快慰,弥雅脚步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像在跳房子,交错步伐,踏上一块块石板,遵循每个格子里不存在的数字顺序,从小到大。
1,2,3,没有枪声的清晨,她和谁牵手一起蹦跳着矮身跑过街垒。如果撬开墓地的地砖,是否会打开通往地狱的入口,走下去就能找回那时的同伴。一,二,三。
4,5,6,在星夜穿越埋有爆|炸|装|置的无人区,不能踩中有石刻的地砖,那是鬼牌,抽中的人要拿着监测装置走在最前面。
7,拉下阀门,8,自动校准目标,9,扣动扳机。
再一次从1到9,第一个暴雨的午后,她短暂成为谁的姐姐,而后谁都不是。第二个细雨的黄昏。你有罪,必须赎罪。我有罪,所以遭受惩罚。第三个滂沱的夜。我要告发您。你去啊,没有人会相信你。9之后游戏并没有结束。晴朗是雨天。教官,您是喜欢我的对吗?当然。转多云也是雨天。教官,我可能爱您。我知道。没有您我活不下去。那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陪葬。13日正逢周五。您还是先一个人去死吧。阿廖沙,阿廖沙,阿廖沙。没有写了13的格子,13是不祥的数字,3个6也是恶魔的徽记,3的两倍是6,要怎么将6因数分解。其实每次她都在内心计数,但总被3和6夺去心神,从来没能数清楚到底几次之后才会结束。
挣开双眼,轻轻跳过墓园出口的铁门槛,弥雅背着手驻足回头。
兰波略微加快脚步跟上来。
附着在弥雅身后的絮语的数字像见到强光的亡灵,瞬间被驱散。
她仰望他,露出坏心眼的微笑,像要嘲弄他刚才的无言以对。但最后出口的是:“谢谢。”
兰波愕然瞪大了眼睛。
弥雅竟然有些遗憾,她手里如果有相机就好了。若能把兰波这一瞬间的表情捕捉下来,那么以后当她因为他的无懈可击而感到恐惧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一看,想起他也只是一个人。
“弥雅?”
她又已经走远了。
塔楼的入口铁门封闭,但悬着参观标识,手写的标牌上有个箭头,指向售票窗口。弥雅走到售票亭,今天周一不开放。
“不凑巧,但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塔顶看到的风景值不回爬那些台阶花费的力气。”
弥雅并不遗憾,随意问:“之后去哪里?”
兰波顿了一拍才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他眼里噙着的笑意让弥雅胸口烦闷。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似乎还被取笑了。她冷冷回道:“营地。”
“你确定?之后可能很难有这样好好看看首都的机会了。”
弥雅嗤笑:“那么你倒是说说,你还想让我看什么?”
兰波竟然真的停下来思索片刻才说:“选项太多了。但至少,我想让你在街道上走一走,也许那样你就能相信,另一种生活真实存在。你可以和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活下去。”
弥雅没有和此前一般立刻反驳。她站在票亭边嫩绿的橡树庇荫里,目光穿过行道树,锁定第一个出现在视野中的行人。那是一个穿着羊毛西装、须发俱白的老者,肘窝下夹着一个狭长的包裹,另一手支着拐杖。
她问:“那个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那位老先生的着装很整洁,但西服不太合身,像是比他更高大的另一个人的衣服。也许是儿子,也许是兄弟,而这很可能是他眼下能穿出门的、最体面的衣服了。他携带的包裹……应该是长条的卷烟,虽然称不上是稀缺品,但也不容易到手。看起来,这位先生正前往拜访什么人,而他对那个人有事相求。”
“那个人呢?牵着小狗的女人。”
“看起来是和家人吵架、一气之下出门散步的一位女士。”
“证据?”
“那位女士穿的还是室内的便鞋,这个季节厚大衣已经有些闷热了,她依旧把腰带绑好,大衣里面穿的很可能是来不及的换的睡衣。从这里可见是突然离家。现在能够负担得起那样小巧可爱的宠物犬的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虽然可能有失偏颇,但这样家庭的太太……一般不会素面朝天地出门,你看她的发型,还有指甲,如果是平日,可能会涂和指甲颜色相称的口红。”
弥雅无法掩饰讶异:“你怎么一下子看得出这些?”
兰波收回视线,措辞温和却有所保留:“学会如何看人对于某些职业来说是基本素养。”
“比如银行家?”
“对。”兰波的微笑里有歉疚的阴影。不等弥雅继续刨根问底,他就主动坦白:“虽然比不上曾经在这里拥有的,但父亲还是在海外的亲故手下找到了工作,足够养活我们全家。他和母亲都希望我能在那位熟人手下工作。但我还是扔下一切回到这里。”
“于是,比起一眼看出客户是什么样的人,你宁可和一个少年战犯一起猜测下一个冒出来的路人是什么身份?”
“有时候,人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继续前进。”兰波侧眸看向弥雅,“而且父亲培养出的本领也并非没有用武之地。”
弥雅在他的注视下默然垂头。喉头因为发紧的刺痛变得干涩,她谨慎地呼气,害怕稍不小心就会把疑问也吐出来:
在他眼里,她又是什么样的人?
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答案。
“弥雅,那位走过去的女士也可以是你。”
弥雅愕然循声抬头。她只看到一个快步远去的背影。
“她背着有政府机关刺绣纹章的公文包,有一份不错的稳定工作,穿过教堂废墟时只随意瞥了一眼,可见对这里很熟悉,也许工作场所就在附近。虽然打扮很朴素,但头发绑了丝巾,表明她有略微妆点自己的心情和自信。最重要的是,那位女士看起来很快乐。”
“你觉得我可以成为她那样的人?”弥雅扬起眉毛。
兰波以陈述事实的口气应道:“如果你愿意毕业的话。”
弥雅哂然,显然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