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章十(1 / 2)
周一下午,将近六点,东区体育场依旧人声热烈。
结束入社以来的首次活动,体力大量消耗后略显气息不稳的曲依边坐在石阶上休息,边默默打量正收拾各自物品的大家:羽毛球社的现有成员以男生居多,女生中除了较早认识的闻蕙芯和潘梓婷,还有与自己同属大一中文系的“田玊”——据说是结合了父母双方的姓氏,才有了如此特别的名字。
概因开学以来两人一直没什么交集,对于同班的田玊,曲依也仅有“略带地方口音”、“似乎和班上每个人关系都不错”这类模糊的印象。直到今早课间,她和另外两个女生主动与曲依攀谈——她那时穿浅色开衫,看上去斯文淑雅——曲依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此刻的球场边,正与另外两名女生聚在一起的田玊穿浅粉色运动套装,个头不算高挑,容貌也相当普通,发型却编得相当精致,想来出门前必是精心拾掇了一番。
“蒋斯远!”聚作一簇的三人中,一个刘海很短,绑双马尾辫的女生将装隐形眼镜的小盒子收起来,又拽住经过身旁的一个身材颀长,腰上系着一件格子衬衫的男生,目光若有所指地瞥向一旁,问道,“过来看一下,是他吗,锡宝说的那个男生?”
沿那女生所示的方向,曲依先是看到了正被笑容洋溢的辛凯拍着肩膀的,依旧淡漠神色的靳坤;回过头,再看系在那男生腰上的格子衬衫,又略觉眼熟……
“就是他啊,”腰上系格子衬衫的男生朝那女生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后,低头谑笑道,“靳坤嘛,我们系出了名的极品。”
看着那个男生,曲依不禁觉得他的声音也很耳熟——高高瘦瘦的个头,穿格子衬衫,声音略带嘲弄——是在哪里见过么?
“什么情况,说来听听!”另一个戴黑底波点发带的女生兴奋地压低了声音。
兴许是议论的动静太大,附近已收拾好东西的两男一女也循声凑了过来,其中个头中等偏上,短发,脸上带两个酒窝的女生问道:“你们几个,叽叽喳喳说什么呢?”
“啊,汤妮学姐,”戴发带的女生提醒道,“我们正在说那个新入社的男生!”
“蒋斯远他们班的外星人!”旁边的田玊随即神情玩味地补充道。
“你居然也知道?”戴发带的女生略微好奇地看向田玊。
“拜托,”穿粉色运动套装的女生捋了捋被风吹散的额发,不以为意道,“金融系和中文系的‘洗脑课’是一起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好吗?”
所谓“洗脑课”,即指易使人感到单调乏味的思政类公共课。这个说法曲依在部分一年级新生口中经常听到。
见戴发带的女生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田玊指着旁边的男生道:“那个人的‘光荣事迹’,蒋斯远和锡宝最清楚了,你问他们!”
“别看我啊,”格子衬衫系在腰上的男生双手在胸前做出交叉状,上身向后微退道,“我也是听一哥们儿说的,他和靳坤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同校!”
那个叫“蒋斯远”的男生……知道靳坤的事?
“你们班那个杨晔是吧,”田玊接道,“前两天在体育馆看比赛,我见到他了。”
前两天……体育馆……
思弦被这话猛地一拨,再次看向人群中的蒋斯远,似是顿悟过来的曲依瞳孔豁然睁大:他不就是羽毛球友谊赛那天,她在观众席上看到的那个穿格子衬衫的男生吗!
“要不怎么说大学也是半个老友会呢。”后来加入的一个男生道。
“那个人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那个’吧?”脸上带酒窝的女生扭头瞅了正与辛凯说话的靳坤一眼,眉头微皱道,“这不是能好好说话么?”
“学姐是没见过他‘那个’的时候,”反驳了汤妮的话,田玊转又看向蒋斯远,“还记得在阶梯教室那次吗,就是他故意撞王琪那次,让我们这些旁观者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那可是金融系的系花啊!”
“连女生都欺负?”汤妮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中午初次见到靳坤之时,除了态度略显淡漠,她并没觉得那个男生有多糟。
“这我倒是能证明,杨晔当时直接就和他吵起来了!”蒋斯远说着又看了绑双马尾的女生一眼,“梁媛媛你也看到了吧,你不是新闻系的吗?”
“我倒是想看,不巧那天第二大节还有专业课,我一下课就赶去另一间教室了,虽然没能亲眼看到,后来也多少从其他人那里听了一些。”
“不是吧,这种人怎么会进我们社团?”戴发带的女生小心地捂住嘴,向一旁叫“苏阳”的男生道,“中午见面的时候,我居然还和他站那么近……”
“据说是社长找他来的,”对方平声道,“因为周末的友谊赛,他赢了F大的周舒诚,两校才打了平手。”
只见蒋斯远不屑地哼笑一声:“也只有社长那种一根筋的老好人受得了他。”
“唉,反正不是什么正面人物,”掌心左右一摊,田玊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以后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被小群体中不时传出的冷嘲热讽搅得心中一阵阵地难受,再也坐不住的曲依“噌”地一声站起来,快步向那群人走去——不,不是那样的,他们都误会他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说半天我口都干了……”脸上还挂着愉悦神色的田玊正欲从随身的背包里掏水壶;转头的刹那,比水壶先一步映入眼帘的,是曲依沉怒的目光。
“吓,吓我一跳……”轻抚了一下心口,像是记起自己今早在曲依面前说过潘梓婷是非的事,田玊干笑两声,“有……有事吗?”
“活动结束了还不走,开什么秘密会议呢?”
见大家围成一圈,恰巧与靳坤一同走来的辛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绑双马尾的女生挪了挪脚步,目光闪烁道:“就是……随便聊聊而已。”
因脚伤未愈只能坐着观看训练的闻蕙芯也走过来:“先回去放东西,有话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说嘛!”
“我们走吧?”跑得满面通红的潘梓婷边用纸巾擦拭汗水,边伸出圆润的小手拉了拉曲依的胳膊。
脸上的汗水还未完全风干,紧紧盯着神情僵硬的田玊,曲依始终沉默着:长久以来,对于多数的闲言碎语,她都能够忍耐。然而,听到那些人在背后议论靳坤,心中一阵莫名掀起的,与早上因潘梓婷受到非议而产生的相似的“不悦”,此刻却更让她感到难以忍受。就像明知那是别人身上的伤口,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因为那人受到的伤害而感到疼痛——甚至比伤在自己身上更痛。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自己如此难受,只知道那样道听途说且不负责任的言论,那些自作聪明且刻毒无知的谑笑,让她再也无法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她本想揭穿并斥责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却又不能肯定这样做对靳坤而言究竟是利是弊。
越发复杂的情绪如同忽然落下的闸门,将激流般已经涌到嘴边的话语生生挡了回去。
“走吧。”
半晌,一语不发的曲依将目光从田玊身上抽开,唤了潘梓婷便一同离去。
与众人同样投去不解的目光,静静望向那被秋风轻轻拂起的马尾,靳坤感觉,那层附在女孩单薄背影上的浅浅的夕光,一点一点地,好像变得更加透明了。
训练结束后,按照羽毛球社的惯例,大家会顺路先回社团活动室存放球拍或私人物品,等辛凯安排好当天的值日工作,再一同去食堂吃晚饭。因为心情久久无法平复,虽然知道首次聚餐的重要性,曲依还是借口有事早早回家了。
傍晚,老区民宅光线昏暗的楼道内,随着钥匙开锁后一声金属物质相互咬合的轻响,曲依叮了一口从地铁站附近的商店买来的面包,预备像往常一样迎接屋内扑面而来的黑暗——
然而,推开房门的瞬间,除了客厅里明亮的灯光,视线中竟还多了一个刚从房间里出来,左手捏着一叠资料,右手捧着一只水杯,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爸?”
定定看了眼略显惊讶的女儿,曲航将手中物品搁在客厅的小茶几上,走过去试图取下曲依肩上的背包:“这么早回来,吃饭了吗?”
“啊……吃了!”见父亲越靠越近,她忙将剩下半块面包就着包装袋胡乱卷了一通塞进包里,迅速拉上包链,“你今天回来也好早,晚上……没应酬?”
“单位叫几个年轻人去了,我正好喘口气,”大概是看了太久资料眼有些花,曲航并没发现她的小动作,“先过来喝点水。”
“哦。”接过父亲递来的水杯,曲依将疲惫的身子往沙发里一靠。
“看你成天窝在家里,这下够呛了吧?”知道她一定是累坏了,曲航笑着用手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社团活动还顺利吗?”
被父亲温暖的掌心轻揉着额顶,曲依舒服地伸了伸脖子:“挺顺利的。”
“和新同学处得好吗?”
脖子忽然一僵,曲依握住水杯的手指也不由得一颤:“……不太好。”
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曲航的声音依旧温和:“什么地方不好?”
“有几个人……我不喜欢。”
知道女儿向来不爱交际,这样的回答也在曲航意料之中:“他们得罪你了?”
“……没有。”曲依轻轻闭上了眼睛,身子不自觉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他们没有得罪她,他们的讽刺与嘲笑更没有一项是针对她而来的,尽管如此,她却依旧感到深深的厌恶,这一点着实叫人懊恼。
她也试着去理解并信任别人,一如父亲在电话里嘱咐的,多参加活动,多和其他人接触,去过她这个年纪的人应过的生活;然而,当不愿妥协的心遭到残酷现实一次次的无情冲击,她感到,“想要重新开始”竟是如此困难。
晚风扬起乳白色的窗纱,灰紫色的夜幕中没有一颗星。
“那……”眼见女儿的表情越来越沉默,曲航不禁默默摘下眼镜,“有喜欢的吗?”
心中没来由地一颤,猛然睁开双眼,曲依只觉上方投来的灯光亮得骇人:喜欢的……
“有吗?”父亲的声音还在继续。
似乎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的目光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讨厌’的……算吗?”
因这奇怪的反问噎了一下,曲航像是认真思索了片刻,道:“也算吧。”
同样细细琢磨了一会儿,只见曲依轻轻点头:“那就……有。”
闻蕙芯学姐,社长辛凯,还有同级同系的潘梓婷,这些人都在“不讨厌”之列。
“有处得来的就好好珍惜,”父亲温和的声音里没有丝毫训诫之意,“能够照自己的意愿无忧无虑生活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
看着父亲略带一点红血丝却依旧和蔼的眼睛,曲依耳中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曲依,你什么都有,却一点不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