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章十九(1 / 2)
秋风乍起,一两片发黄的榕树叶子无声掉落。
被那熟悉的声音在心头轻轻一点,靳坤不由得指尖轻颤,仿佛所闻只是自己的幻听。
久久不见回应,曲依缓缓抬起眼,轻易便看到了他鼻梁上那道纵向的细细的伤口——她清楚记得,那个光线昏暗的午后,失控的病患疯狂地用头撞击他的正面,还抓起沙土撒向他的眼睛……沉浸在找到救命恩人的百感交集中,等她走出病房,却从闻蕙芯和傅暄皓口中得知,他已经走了。
留意到她微颤的眸光,他心中同样氤氲着复杂的情绪:面对她的关心,他多想告诉她,自己没事,可他说不出口;身上的伤口的确已经愈合,但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没事”——离开医院的那天,他满脑子都是她和厉修在病房里交谈的画面:那二人相对而立,黑暗将他们封闭在另一个空间里……
“是你吗?”
垂在身侧的十指紧扣着手心,她的声音淡得发抖。
“七月中旬那天下午……市中心公园停车场……替我挡下那一刀的人……是你吗?”
那些从她口中说出的,颤抖着几乎要溶解在黑暗中的话语,竟毫无预兆地加重了某些快要被他忘却的疼痛。
像是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叫人硬生生挖走了。
尽管现在,她依旧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的态度也依旧没有改变,但在她心里,有些事情,也许已经改变了。
“……唔?”
因面上忽起的一丝凉意而垂目,靳坤这才发觉,曲依柔软而微凉的指腹不知何时,已经轻轻覆在他鼻梁间那道已经结痂淡化的伤口上——
自己也无法解释怎会做出这般莫名之举,被他略显惊异的目光一搅,她心头一窘,已经伸出的右手就那样僵滞在半空中;然后,她意外地发现,那道几乎已经看不出痕迹的伤疤,在被她那样轻轻地触碰过后,竟泛起了别样的颜色,好似一段细小的红线。
“是不是弄疼你……”
正当她手足无措之际,只听“啪”的一声,原本想要抽回的右手竟被他忽然伸出的手牢牢抓住;被她惊慌却依旧毫无闪避的目光注视着,他紧攥的五指也不明所以地颤抖起来,他能感到她指尖的凉意正一点一点钻入自己的掌心,好像连同她此刻未曾诉诸的心声,也一并毫无阻碍地,向他心中传达而来——
“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那并不连贯的回答温柔空降到她的耳中,顿时,喜悦如泉水般不可自抑地涌上曲依的面颊,屏息望向对方黑白分明的双眼,她纤细的手指也轻轻反握住他浅麦色的手。
被她忽然浮生的笑意恍惚了神思,释然之意也在他胸中默默发散:已经改变了的,就让它改变吧,和“现实”相比,更重要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呜咕……”
在风掀叶落连成的一片和弦里,某人诚实的五脏庙也奏响了进贡的钟声。
“喂!”
意识到那是来自自己腹中的“抗议”,曲依慌忙尴尬地双手捂住肚子。
“咳……”看着她埋头无奈的模样,没忍住轻笑出声的靳坤不禁单手举拳,想要遮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尽管如此,这一幕还是被不经意抬眼的她捕捉到了:许是黄昏的光线不那么强烈的缘故,他耀眼纯净的笑容此刻竟多了一丝迷惑人心的柔情。
“去吃饭吗,等会?”
即使他努力想让这个提议听上去不那么刻意,那略带鼻音的话语中显而易觉的喜悦和期待,依旧逃不过她耳朵敏锐的侦查。
“一起……去?”
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朝向别处的曲依睫毛微微向上一扬。
“……嗯。”
视线同样瞥向一旁,未敛尽的笑意依旧悬在靳坤的眼角。
“你们怎么……在外面?”
伴随一连串窸窸窣窣的脚步而来的,是一个五官标致的女生。
“……学姐?”曲依立刻认出了那人。
循着她的声音,一旁的靳坤也自然地向后侧过身去;也正是这小小的随性之举,令闻蕙芯看到了他脸上来不及收起的有别于常的神情——自然舒展的眉头,弧度优美的鼻梁,更甚至是温柔无尽的眸子和不自觉上扬的嘴角……
那是……
闻蕙芯忽然感到有些晕眩:那样的神情,如同最具穿透力的箭矢,瞬息便命中了她视觉箭靶的红心!
因这无意识造成的冲击产生的奇异情愫,是她对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生都没有过的。
最初,认为靳坤和曲依一样,是需要关心照顾的后辈,她才会把更多精力放在他身上,可渐渐的,这种认知似乎不再那么有说服力了。她不会忘记秋游那天,人来人往的观音禅寺里,从台阶上掉下的她正好落入他的怀里;更不会忘记工地遇险之时,是他勇敢挡在了自己和曲依的前面——
他的出现明明只是“意外”,她却似乎在这个“意外”里越陷越深了。
“吃饭去!”继而出现的汤妮轻拍闻蕙芯的右肩,紧随其后还有羽毛球社的其他成员和戏剧社的王琪一行人。
“你们也一起来吧?”闻蕙芯却面向靳坤和曲依,“难得大家都去。”
“干嘛叫他们……”张锡京耸了耸鼻尖。
一声不吭的王琪下意识揉了揉泛红的手腕:知道是女生下手还这么不分轻重,靳坤那个混蛋!
“来吧小鬼,跟学长吃香喝辣去!”
“喂,你!”被辛凯习惯性地一把勾住脖子,靳坤挣扎着回头,却见曲依正冲他们两人露出微笑。
“一起去吧曲依,”身侧忽然跑出的潘梓婷圈住她的胳膊,“我们还没一起去食堂吃过饭呢!”
“那……”虽然有点遗憾,曲依还是示意性地看了靳坤一眼,“去?”
与潘梓婷兴奋地“哦耶”同时发出的,是张锡京降调的“Oh,no”。
“一起去吧?”闻蕙芯转而也看向那个刺猬头的男生。
被一众忽然冒出的人扰乱了原本的计划,心想今日之约只能放到以后了,淡淡扫过曲依那蕴含了无奈笑意的双眼,犹豫半晌,靳坤闷闷地“嗯”了一声,推开辛凯缠人的手臂,兀自向外走去。
看了看独自先行的靳坤,再瞥了眼表情怔忪的闻蕙芯,辛凯随即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小鬼对闻蕙芯果然……
“喂,你认得去食堂的路吗!”
忍住胸中呼之欲出的诧异,辛凯两步追上闷头前进的靳坤,玩笑似地逗了他一句,却被对方毫不客气地回了声“废话”。
“哦,你不是外宿吗,竟然也在食堂吃过,什么时候?”虽然会按时参加社团活动,但在辛凯印象中,靳坤结束活动后都是直接消失,从来不和大家一起吃饭。这一点上,与曲依倒是不谋而合。
食堂么……
熟悉的画面在眼前缓缓展开,靳坤犹记,入社后首个值日工作结束的那天下午,他和曲依一起去了东一食堂,那是开学以来他第一次在食堂吃饭,也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
那是只有他和她的,两个人的晚餐……
“学长,”另一边,蒋斯远将杂物间的门锁好,回到整齐干净的社团活动室,提醒倚在窗边的厉修道,“我们也走吧?”
他们是今天的值日生,厉修负责室内,他则包揽室外。
“嗯。”冷淡地将目光收回室内,厉修拾起搁在身旁的球拍,朝教室后方的一拍储物柜走去。
走到窗边,蒋斯远抓了桌筒里的背包就要走,见窗还开着,担心晚上有老鼠钻进来,正要顺手关上,却被那仓促秋风卷起的尘埃呛得连连后退;以为道具社的人又在楼外鼓捣“特殊工程”,蒋斯远皱着眉头好奇地冲窗外瞧了瞧,而楼外正对着窗户的一小片空地上,此刻除了几棵细瘦的榕树,并不见一个人影。
“……眼下最棘手的是,尽管设备都已齐全,还是要等讲座结束才能安排施工,工期延长工人费用也跟着增加,学校为了控制预算,原计划提前三天完成的会场布置现在要提前一周完成,这不摆明了给咱外联部出难题吗?”
“我们部门的人平时大多要上课,到了周末,还要一家家地联系赞助商修改到场日程,联系不到的还要亲自登门,碰上有脾气的出口就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诶,你拿尺子量量我这脸皮,看是不是比上周厚了点?”
座无虚席的东一食堂内,相交甚欢的一群人分外惹眼。
“学生会真的比看上去忙很多啊,”与交流中心相距较远的潘梓婷悄悄对曲依道,“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一个看着风光的组织,只要帮忙组织一下活动或安排个会议什么的,期末就能轻松把各种荣誉收入囊中,谁知道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就说张锡京吧,外联部高年级的前辈安排他和同期加入的几个大一新生跑腿,亲自上门给电话联系不到的赞助商重新发请柬,因为是新人不好推脱,他也就照办了,中午日头那么毒,还得在外面跑,我觉得他真的……挺厉害的。”
“啊嚏!”
见正和前辈们积极商讨对策的张锡京猛地打了个喷嚏,坐他对面的人不禁用手遮了遮口:“我说你冲旁边行不行?”
“啊,不好意思啊。”尴尬致歉后,那小个子男生揉了揉鼻子不禁纳罕:大热天的,谁那么得闲在背后叨我?
“知道你这样想,他一定很高兴。”
自然而然回了这么一句后,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曲依手指迟钝地一愣,一根筷子“叮铃”一声滚落桌面;没等她急忙想要挽救的指尖触到那顽皮逃逸的筷子,那浅麦色的五指已先一步将它拾起,并无声地向她递来。
如同最不起眼的一粒石子,这在充耳的喧哗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的一点声响,轻易便惊动了心底原本沉睡的一池湖水。
“谢……谢。”
接过那只没有温度的筷子,曲依能感到附着在冰凉不锈钢材质上的一点淡淡的体温;抬头迎上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思绪恍然萦上她的心头: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渐渐感觉不到警惕和拘束,就好像坐在她对面的,不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陌生人,而是被获准允许可以更靠近她的,看到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听到她说的每一句话的,特别的存在。
“擦干净……再用。”
努力压制住声带的颤抖把话说完,他的耳背渐渐温热。
只见她“哦”地应了一声,随即垂下眸子,手指捏着纸巾从筷身的这一端滑向另一端。这再平常不过的一系列动作,此刻好像注入了魔法,看来是那样温柔而流畅,竟使他一时驻目。
作为兴许是唯一一个注意到那二人之间隐秘互动的人,因为吃惊,潘梓婷的眼睛似乎显得比平时更大了——
“这种事可以找曲依啊!”
被目标明确的一个男声点中大名,方才还沉浸在不可言说的小情绪里的曲依登时定住;认出不远处那个腾身而立的高挑黝黑的男生,靳坤不禁眉梢一动。
让辛凯无预兆地这么一点,原本以厉修和闻蕙芯等学生会成员为聚集中心的大家纷纷侧目。
“画画什么的我不懂,但要说会画画的人,我首先推荐曲依。”
从一群人里找出曲依,辛凯说了一会儿才发现,靳坤居然坐在她对面,这令他颇为不解:那小鬼不是喜欢闻蕙芯吗,刚才自己想把他拉到学生会这边,一方面给他制造机会,一方面也让他沾沾“人气”,谁知道他竟转眼跑开十万八千里——难道是害羞?
同样注意到靳坤和曲依相向而坐,今天碰巧有空和大家一起吃饭的傅暄皓发现,厉修和闻蕙芯的神情似乎都有些异样:前者目光比平时更加冷淡,后者面上甚至有淡得不易觉察的迷惑。“你——很会画画?”得到辛凯的推荐,一个长发乌黑披肩,肤色淡得能透出血管的女生即刻将目光吊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