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章二十一(1 / 2)
南方深秋的白昼,日出依旧很早,气温依旧很高。
为了给后期的组装环节预留充足的时间,曲依和文娱部的各位不得不牺牲宝贵的周末到学生会“加班”。
“同学,你有说过自己是羽毛球社的吧?”
曲依正小心将铝制软管里的颜料挤入调色盘,身边一个她并不算熟悉的女生凑过来,小声问道——出于对刘主任口中的这个“大工程”的重视,身为部长的颜妍和其余几名二年级的前辈今天都来了,有他们“监工”,大一组的表现显然比平时更加谨慎。
“啊,”被那不算面生却也一时叫不上名字的女生一问,曲依倏然手抖,软管里半截形状古怪的绿色膏体便毛虫似地蜷在半空,“我是有说过……”
“你们社团女生一定很多吧?”
“这个……”粗略估计后,曲依回答,“不算多,要说人数还是男生比较多。”
要说E大女生人数占大比例的社团,文学社敢认第二,没有社团敢认第一。
“那……”那女生顿了顿,接着道,“你们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厉修啊?”
一番铺垫,原来想问这个……
曲依想了一会儿,如实道:“也不是‘每天’,学生会有事走不开的话,偶尔……也会缺席。”
“你们社团好幸福啊,”那女生羡慕过后又摇摇头,“可惜体育不是我的长项,不然我也想去……”
“去哪呢?”
一个女声突兀打断了这番窃窃私语。
“啊?”那女生慌忙地抬头,下一刻便迎上了颜妍若有所思的目光,“学姐……”
“大家都忙得无暇抬头了,你们还有时间聊天?”
“没……没事了。”那女生慌张地转过身,返回自己的“岗位”。
“机会已经给了你们,如果打算用这种态度应付我,”一身灰蓝色麻质及踝长裙的颜妍居高临下地站在曲依旁边,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在场众人——尤其是新人们听得一清二楚,“那么,无论你们多有本事,一样给我收拾东西走人。”
一语既出,四下皆寂。
大二组的几人有所领会地互视一笑,大一组的新人们则埋头做事不敢吱声。
知道颜妍最后那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曲依心中隐隐一动,终究没有回应;见那前几天还张狂地质疑自己权威的女孩,此刻也和多数新人一样半声不吭地伏在画布上,颜妍满意地回到大二组中间,拿起画笔继续绘图……
待那灰蓝色裙角傲慢地掠过眼角,曲依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几天前,回家的地铁上,靳坤曾经说过:“一个人的时候,小心些。”
看来颜妍对她的敌意,他早在那时,就已经察觉到了。
清晰而精准地预测到了,潜伏在看似平常的表象之下的危机——如此敏锐却只能用于感知伤害的直觉,是上帝赐予习惯了疼痛的人的,可悲的恩惠。
“午饭你们自行解决,休息两个半小时,两点四十分准时开工。”
扔下这看似“体贴”的几句话,颜妍收拾过私人画具,便和大二组的人有说有笑地走了。
“她倒是方便了,吃完饭直接回宿舍,开了空调再清清爽爽睡个觉,让我们外宿的在大厅里耗一个中午!”大一组有人抱怨。
应学校要求,会议室中午不能留人,所以颜妍离开时把门给锁了。
这一来,几名外宿生有些犯难。
正午,室外温度几乎达到一天中的最高,因为食堂就在距离大楼两步远的地方,几个人原本打算吃过饭后直接回会议室休息,现在只能在大厅里枯坐;好在有中央空调,难受也能忍忍,可大厅里没有插座之类的充电装置,领导值班室里的插座也不供学生随意使用,没有电,要这些年轻的低头族如何熬过这个漫长的中午?
“要不跟我去漫画社吧,我有钥匙,”罗智星提议,“那儿中午应该没什么人,就是……呵呵,空调还在维修,暂时用不了。”
“这么热的天,没空调能活吗!”马上有人抗议。
“有风扇啊,对了,还有插座,”罗智星连忙伸出三根手指,“三个。”
周六,因为没什么学生,食堂的菜色明显没有周一至周五那么丰富。或许是天热没什么胃口,曲依只简单吃了点东西,便顶着一波接一波的热浪回到学生会所在的大楼。
中午的大楼正厅,除了值班的保安,就只有她一人——受到三个插座的诱惑,余下几名外宿生都跟着罗智星去了漫画社。
刚刚坐下,面上余暑未消的她忍不住挥手扇凉,抬臂的刹那,发觉衣袖周围好像有点绿绿的,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那一小块颜色竟慢慢晕开了!
“别呀……”一定是早上画图的时候沾上的——因为她没戴袖套。
由于今天穿了白色上衣,担心时间越久颜料越难洗掉,她匆忙去洗手间清洗,折腾了好一会儿,顽固的色渍就是不愿“全身而退”。
从洗手间出来,她一边无奈地捏着浸湿的衣袖,一边鼓起腮帮朝上面吹气,企图加快衣物风干的速度……
“曲依?”
一个温和的男声迎面传来。
学生会储物间外,傅暄皓一手抱着半摞文件夹,一手推开房门,他身边的一个模样青涩的小个子男生神色惊异:“你……”
潘梓婷说过,张锡京利用周末的时间给外联部“跑腿”,所以在这里见到他,曲依并不奇怪。
“两个半小时……那可是很久的。”问清她的来意,傅暄皓稍事考虑,道,“不介意的话,中午暂时在储物间休息吧?里边的软布沙发挺舒服的。”
“可,可是……”
“进来吧。”不等张锡京反对,傅暄皓已微笑着请曲依进屋了。
虽然心中仍有抵触,但相比在大厅里尴尬地和门卫大眼瞪小眼,这似乎要好受一些。
“那就……麻烦了。”
见她没有拒绝,傅暄皓笑容更加温和。
储物间不算大,八十多平米的空间内合理放置了各类器具。正中央是两排独立的储物柜,用于收纳学生会成员和老师的临时物品,每个柜子上都设有卡槽,用以放置各人的名片卡;进门左手边置一套深色实木办公桌椅,桌上整齐摆放了厚厚几排文件夹,桌子右上角有一台造型细瘦的银灰色台灯。
越过两排青白色的储物柜,房间最里处有一扇窗,窗外刺眼的阳光被部分放下的米白色布帘遮挡,墙边宽近两米的浅灰色软布沙发上,此刻,静坐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这是外宾资料和演讲概要,目前只搜集到这些,负责接待的老师让你提前熟悉一下,她下午在这边有会议,开会前要找你谈些事情。”傅暄皓边说边将手里的文件递向那人。
“辛苦了……”厉修起身接过文件,却见一同跟来的张锡京苦瓜似的皱着脸。
“对了,还有一件事……”傅暄皓推了推眼镜,“今天中午,能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下吗?”
经人引见,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对方,厉修和曲依竟同样目光微怔。
“我回宿舍了,你们好好休息。”傅暄皓说着又看了眼张锡京,“你不走?”
伸长目光打量了一下墙角里小小的软布沙发,张锡京忽而生出莫名的不安:“这个……哦,外边太热,我实在不想动了,先在这里眯会儿,不会打扰学长的!”
傅暄皓看了看厉修,道:“那……好吧。”
等他离开,小小的房间里就只剩三个人了。
“坐吧。”见两位后辈都干站着,已自行坐下翻阅起文件的厉修淡淡道。
眼看曲依挪动步伐,就要朝这边靠近,张锡京迅速转身,抢先坐到厉修身边,接着冲她露出得逞的神色:他可是答应过王琪的,决不让任何人有接近厉修的机会!
不懂那小个子男生又在打什么算盘,曲依只得静静在他旁边落座。
成功把两人隔开,夹在中间的张锡京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一会儿问厉修在看什么,一会儿又问外宾都长什么样,明目张胆地将曲依冷落在一旁;受不了他的嚷嚷,她只好戴上耳机,抱着包包侧过一边试图自我催眠。
唠叨完了,见她塞住耳朵侧过身去,张锡京抬起下巴哼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干扰”厉修,而是掏出手机自顾自玩起来,没过多久——
“喝——”
让阵阵不和谐的声音硬逼着睁开睡意渐沉的眼睛,曲依摘下耳机,不解地回过头;竟看见,原本闹腾个不停的张锡京此刻脑袋后仰,像等着天上掉下美味般半张着嘴巴,发出清晰的鼾声。
安静的正午时分,除了滑稽的鼾声,还有纸页被手指轻轻摩挲的声音。
坐在最靠近窗台的位置,厉修略显苍白的指尖抵在一叠文件上,眼睛没在看上面的内容,而是盯着一幅色彩缤纷的涂鸦——
“那是……什么?”
确定张锡京已经睡糊涂了,她小声试问。
听到声响,厉修迅速用手盖住图画,骤然偏转的视线显出一丝意外:“你还醒着?”
根据她的示意,他看了眼身边正连连打鼾的张锡京,垂目思虑片刻,将遮住图画的手缓缓拿开,声音很低:“是我堂妹画的。”
堂妹……
曲依顿时明了:厉修的堂妹是“那个人”的女儿——那个在车祸中不幸遇难的孩子……
虽然中间隔着一人,她还是能清楚看到那幅画:纸张历时太久略微发黄,上方有一道弯弯的彩虹,正中偏下有一幢彩色的楼房,楼下站着三个笑盈盈的小人,每个小人都身穿款式相同的灰色衣服,头上都戴一顶黄色的帽子,三人或是拿着小桶,或是推着小车,好像工地里正辛勤劳作的工人,大家将彩虹上落下的各色砖块拾起,筑成大楼……
“可以……让我看看吗?”
并未反对她的请求,厉修抬起修长的手臂,避开张锡京后仰的脑袋,将画递了过去。
她接过画纸,仔细一看,发现每顶黄色帽子上都歪歪扭扭地标注了几个小字,从左到右依次为“爸爸”、“妈妈”、“我”……
“这里……”留意到图画的右下方缺了一角,她轻声作疑。
“医院反映是护士清点物品时不小心弄坏的,因为不是贵重的东西,加上精神状况不太稳定,以为那个人平时不会留心这些小事。”他的声音依旧很淡,“可只有这一次,偏偏这一次,发了很大的脾气,不仅对一直负责照看他的护士动手,就连让他吃饭也要使用强制手段……”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而不带一丝情绪,其中的疲倦却已暴露无遗。
“原因呢……”确定张锡京还在睡,曲依才放心说话。
“现在还不清楚。”厉修冷静道,“入院后,除了我和方医生,他对其他人事几乎都没印象,这张图是他入院时一起带去的,平时都收在柜子里,因为护士打扫时会经常接触,他一直也并不在意,至少这不是禁止旁人触碰的东西。”
视线在那空荡荡的一角徘徊良久,她忽生一念:“这一角缺少的内容,学长还记得吗?”
“内容?”望向曲依清晰而平静的眼,厉修幽深的眸子依旧看不到一丝情绪:每次去医院探视,他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病患身上,至于病患的私人物品,他并无太过确切的印象。为避免再次引起那个人的不安情绪,他私下将东西带了回来,担心宿舍里人多眼杂,就暂时寄存在了学生会储物间,虽然偶尔会拿出来看一看,却没有考虑过有关图画内容的问题。
“这样,”认真注视眼前这个救过自己的人,心中的感激之意促使曲依主动提议,“学长不介意的话,明天……我想去见见那个人。”
“你要见他?”他蹙眉,“他伤害过你两次,你为什么还要……”
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吧?
“理由……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她眼中渐渐浮现自信而温柔的光芒,“但我保证,这一次,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一个人的时候,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