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1 / 2)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如泣如诉,建明帝如遭重击一般脚下踉跄,慌忙扶住龙椅才稳住身形,愤怒的气焰被悲痛懊悔掩埋,挺直的脊背变得佝偻,如同迟暮老人。
姜妁喘着气坐回椅子上,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因愤怒而控制不住剧烈颤抖的左手,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原以为自己重活一世,再见建明帝时能足够平心静气,没想到仍旧是恨不得想将他千刀万剐。
她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呼出,随即再睁开眼时,眼眸中的怨恨消失殆尽,彻骨的悲恸取而代之。
下一瞬便听姜妁故作坚强的冷声道:“儿臣口无遮拦,请父皇降罪。”
建明帝一怔,他听见了姜妁那似是冷硬的话语中隐忍的泣音。
这么多年了,他与姜妁每每提起早逝的嫡后以及那无缘得见的孩儿,两人便是剑拔弩张,他以愤怒掩藏愧疚,姜妁便以怨恨相对,任他打骂责罚,姜妁从不示弱半分,两人争执最严重时,失手打翻的烛台烧毁了他从前的寝殿。
这是第一回,建明帝真切的感受到他这个早年丧母,孤苦半生的女儿那如同刺猬竖起的尖刺覆盖下,满目疮痍的心。
建明帝不自觉的颤着手,扶着椅背缓缓坐下,在高大龙椅的衬托下,他微弯的脊背如同老朽般佝偻,他也不过刚刚四十出头罢了。
“妁儿,你……莫怪父皇疑你,实在是……你才与棣儿有龃龉,又一反常态在府中闭门谢客……”
良久,建明帝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
是了,因盛暑将至,自上回容涣来寻她上学后,太学便开始放旬假,建明帝早早便令礼部筹备今年前往甘泉行宫避暑的事宜。
为了能与帝王随行,无论皇子公主,还是后妃内侍,无不绞尽脑汁在建明帝跟前露脸,唯有平日里幺蛾子不断的姜妁如同转了性一般,缩在公主府不声不响,加之她与姜棣前几日的夺爱之仇人尽皆知,她这般反常是人都觉得可疑,更何况生性多疑的建明帝。
姜妁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了一声:“还有儿臣在气头上时,曾说过要父皇付出代价的原因吧?”
建明帝呼吸微滞,因被洞穿了心思而狼狈反驳道:“你也说是气头上的口不择言,朕并不曾将此话放在心上!”
姜妁一哂:“您说没有就没有吧,您说儿臣闭门谢客可疑,可不是您要儿臣回府闭门思过吗?儿臣谨遵圣旨还守出个杀人大罪来?”
建明帝被她一串反问震得反应不过来,他确实因姜妁与姜棣的争执令她闭门思过,却从未想过她当真会乖乖待在公主府,毕竟比之他另外几个公主,姜妁堪称叛逆的典型。
加之她那如同榄罪一般的狠话,建明帝在得知姜棣遇刺的第一时间,便毫不犹豫的怀疑上了姜妁。
建明帝吃吃半响,颇为无措的抬头望向姜妁,见她还坐在原地,不知为何陡然松了口气,嗫嚅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开口便要儿臣解释,儿臣不知您所问为何,随后您又质问儿臣是否指使人刺杀姜棣,难道在您心里这不是已经将儿臣定罪,认定儿臣便是刺杀姜棣的幕后主使吗?”
姜妁遥遥望着建明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水润的眸中像是蓄满了泪。
建明帝有一瞬间恍惚,仿佛记忆中那个时常穿着身紫菀宫装的女子,正双目含泪的站在他面前,声声泣血的质问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以及她拖着那一袭被鲜血染得暗沉的菀色跪在雪地里,暗红的血氤氲满地,带着尚幼的姜妁扯着他的龙袍,母女俩一声声不住的哀求他,求他放过那个嚎啕大哭的无辜孩子,那个被他误会的亲生儿子。
建明帝茫然的看着记忆中的自己,满脸狠厉的将那一团弱小的温热高高举起,随之狠掷在地上。
看着她不顾刚刚生产后身子的破败,在雪地里蹒跚着向那已经无声无息的襁褓爬去,留下一条刺目的血红,悲恸哀切的哭声响彻冷宫。
建明帝蓦然回神,近乎恐慌的看向自己双手,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复又仓皇抬头,什么泼天大雪,什么血色弥漫,通通消失无踪,唯有菀色衣衫的姜妁仍旧坐在原地,遥遥的望着他。
“你若好好与朕说话,朕也不会……”建明帝张了张嘴,下意识找借口撇清自己,又道:“你这刚强的性子,半点不像朕,真是随了你母妃,宁折不弯受不得半点冤枉。”
听他这怀念的语气,姜妁心里阵阵作呕,好不容易酝酿的哀泣再也装不下去,垮着冰冷的一张脸,肃声道:“若父皇认为此事是儿臣所为,要杀要剐儿臣绝无二言。”
“此事当真与你无关?”建明帝有一瞬迟疑,缓声问道。
姜妁惨笑了一声,反问道:“儿臣若说不是,您父皇可信?”
建明帝又是一阵恍惚,似是瞧见白菀也在问他“若说不是,你可信?”
记忆中的自己极其残忍的将白菀掌掴在地,他不信,不信那个孩子是他的,不信白菀从未背叛自己。
建明帝痛苦得忍不住闭上眼,双手也颤抖着覆在眼前,像是极艰难一般许久才放开手,望着姜妁咬紧牙关道:“你说不是朕便信。”
姜妁冷眼看着,心里却无半分波澜,他凭什么坐拥万里江山享美人承欢,而她可怜的母后和那没能得见的弟弟要要背负屈辱长眠黑暗,他该在无尽痛苦和懊悔的深渊彻底沉沦才好!
她还未作答,外头突然响起内侍传报。
“六皇子,与丞相容涣求见。”
建明帝皱了皱眉,神情重归自然,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