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ncontro(1 / 2)
清晨的雾气从西班牙黄褐色的平原上缓缓消散,稀疏的绿色就像脸上的脓包一样点缀在大地上,懒洋洋地抖动着在冬日所剩无几的翠叶。干涸的蓝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毫无阻拦地从地平线直射过来,强烈却没有半分热度。叶可眯起了眼睛,把帽檐又往下扯了扯。
她的另一只手散漫地放在船舵上,风向不顺,因此小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行驶在热闹的瓜达尔基内尔河上——不过,以此刻河道的拥堵程度来说,即便想快,也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像叶可所驾驶的这类运输小船必须走在河道的左右两旁,将中间的余裕留给巡逻护卫用的轻型炮艇,西班牙本国的商船队,或者是外国商船——大多数都来自于热那亚共和国。从商船队上方飘扬的旗帜就能看出。叶可的船则挂着葡萄牙的旗帜。
自从1495年热那亚在查理五世的协助下恢复独立以后,这两个国家的关系就一直非常紧密,热那亚商人几乎垄断了所有西班牙港口的对外贸易,这也是为什么叶可从不在直布罗陀海峡以外进行走私生意的其中一个原因:热那亚商人非常排外。
按照这个速度,抵达塞维利亚时,恐怕也是中午了。
“船长,”一个女黑奴水手走过来轻声在她耳边禀报,“前面有许多船只都被拦住了,小型运输船在两旁排队等候,商船被引导去了两侧的水道,看起来,他们似乎要清空瓜达尔基内尔河的中央通道。”
人人都知道,灰冠雀号上,就连水手也都统统是女人。因此叶可让自己带走的手下全都做男装打扮,好掩人耳目。这些女黑奴全都身材高大结实,装起男人来也不奇怪,而商船用黑人水手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因此这一路,谁也没向她的船多打量几眼。
叶可点了点头。
很快,她就被迫停了下来。前方的船只排成了长龙,一直延伸到河道的蜿蜒处,五颜六色的旗帜在空中被吹得猎猎作响,远远能看到水手在甲板上跑动,齐心协力地将船帆收起来。几乎每个瞭望台上都站了一个人,拿着望远镜全神贯注地视察着前方的情况。她身旁的商船队倒还在继续前进,只是速度也放慢了许多。
一个小时后,整条河道的中央便不再有任何船只经过了,叶可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船舷旁,靠清点着岸上的树木为乐,船舵已经交给了有经验的水手把着。全身着黑的安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就仿佛是她的一道影子。当她们外出的时候,安从不会离开她半步。
“有动静了。”安突然开口了。
就在她说话的瞬间,最前方的船只也开始起了骚动,似乎所有甲板上的水手都一拥而上,挤到了左舷处,带着船也跟着左右晃动起来,在平静的河道上激起一道道波澜。叶可警觉地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头,瞭望塔上的水手也向下打着手势,示意叶可前方有船只驶来。
最先出现的是一根竖直的桅杆,接着便是迎风飘扬的西班牙旗帜,勃艮第的十字架像两根交叉的箭矢一般刺穿了黄色底布。接着,船只转过了河湾,那是一艘气势磅礴的西班牙大帆船,几乎占了中央河道的一半。撞角上方的斜桅有若一把刺出的长剑,劈开了瓜达尔基内尔河上的静默,水波撞击在木头上,发出响亮的浪声。船身只放下了主桅杆上的帆布——上方的主帆上绣着卡斯蒂利亚雄狮,下方的次帆则绣着天主教十字。赭红色的船身在阳光下反射着血一般的光芒——许多沿岸停下的西班牙小船上的人都拿出了十字架,一边亲吻着一边祈祷,神情虔诚。光是这艘船本身的威严,就足以折服所有见到她的人的心。
叶可这下明白了过来,今天是西班牙珍宝船队从塞维利亚出发的日子,怪不得整个河道都要为之清空。
旗舰接近了,后面跟着一艘较小的通报船,更后面是连成一片的运输商船,同样飘扬着西班牙红黄并列的长条旗帜,叶可粗略地根据船身上的吃水线计算了一下,发现大部分商船的排水量都集中在200至500吨左右——那意味着数不清的白银,黄金,香料,价值连城的珠宝,染料,上等木材,瓷器,绸缎,熏香,将会由这些船只载着运回西班牙。
她露出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注视着旗舰在距离自己的小船不到三十尺的地方驶过,木头上包裹着的金漆,精致的雕刻,还有舷边悬挂着的小旗帜,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也许是要凸显其威慑力,大帆船的炮孔木挡没有放下,被擦得乌黑油亮的炮孔黑黢黢地倒映在叶可灰蓝色的眼里,直径几乎是灰冠雀号上的炮筒的两倍——为了保护自己从东方带回的巨额财富,西班牙人制造的盖伦帆船有着最强大的炮弹火力,就连奥斯曼帝国的桨帆船也远远及不上,这使得珍宝船队自由穿行整个世界而不必担心遇上任何威胁。多年以来,除了不可预测的海上风暴,西班牙的船队从未遭遇敌手。
从这一刻起,不再是了。
叶可默默记着珍宝船队的规模:二十二艘运输商船,四艘西班牙大帆船,其中一艘由海军上将所指挥——叶可从桅杆上飘扬的红白黄旗帜认出——还有一艘通告船。两个小时过去了,这庞大的船队终于通过了这段河道,警戒线撤去了,小船又开始了缓慢的移动。等塞维利亚的古城墙终于在天际线现出了模糊的轮廓,太阳也已经移到了天中。即便隔着帽子,叶可也能感到自己的金发仿佛已经被烤出了丝丝的焦味。
“Nomehadejado。”
重新掌握船舵的她低声念叨着这句属于塞维利亚的古老格言。在灯塔后矗立着的是已经历经百年的防御塔楼,雉堞尖细,顶端仿佛房檐一般,形如三角。在欧洲其他地方看不到这样的形式,只有在北非或中东还能瞥见一二。阿拉伯人定居在此时建立了这些城墙,他们留在这座城市中的风格至今仍然鲜明历久。
等待进入泊口时花费了一点时间,不过还算顺利。码头官员核对了船只的文件,像这样前来港口运输货物的小船每天都要来上百艘,因此他只是草草地浏览了两眼便还给了叶可,“你要在这儿停泊多久?”他问道,头都没抬,只顾着记录船只的信息。
“三天。”叶可回答。实际可能更久,但没必要引起官员的怀疑。
“那就是一枚银币。”
叶可将三枚银币放在了他伸出的掌心,“我需要一辆马车。”她说,“不是运货的那种,要舒适而且宽敞,并且得开来码头,在我的船旁边停着。”
她又拿出了一枚银币,“如果你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记下来——意思是说,我的这艘船从未停靠在塞维利亚——那它就是你的了。”
码头官员显然不是第一次接到这种请求了,他熟练地一翻手腕,三枚银币就滑进了他的袖子里,接着再像模像样地接过了叶可手中的钱,放进了他腰侧的袋子中,“马车立刻就来,先生,”他说,语气都变得谄媚了不少,“您还有别的需求吗?”
“用得上你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找你。”
“那么,该怎么称呼您呢?”
“四枚银币。”
叶可挑了挑眉,在码头官员有些愕然的目光注视下,转身回到了船上。
她向来谨慎而且狡猾,在陆上城市从不使用叶可船长这一身份。叶可是个常见的名字,极少有人知道佛罗伦萨第一剑客叶可与臭名昭著的走私船长叶可其实是同一个人。在海上,任何能够近距离看到她面容的人,都已离死不远了——因此,即便奥斯曼帝国发布了悬赏,也没人能向他们提供她详尽的长相,除了那一头标志性的金发。
在岸上,叶可最常用的身份,是一位走私中介,杰克。她利用这个身份为自己接下走私生意,打听情报,结交朋友,有时也会转接一些生意出去,维持这个身份的正当性。在热那亚银行,叶可也在这个身份下存了一笔钱,作为不时之需,如今看来,这个决策实在是无比正确,热那亚银行在塞维利亚也有分部,叶可决定将船员安置在旅馆后,就立刻前去取出。
她来到船舱中,一套半旧不新,但仍然不失华丽的商人服装早已被拉薇妮娅准备好了。她是船上的参谋,同样与叶可从小一起长大。正是她那有名的吉普赛母亲做出了叶可必须被当成男人养大的预言,才使得她没有像其他被支女所收养的小女孩一样,走上养母的老路。
拉薇妮娅从她的母亲那学来了许多有用的技巧,吉普赛人经常会需要将自己伪装成老人或残废乞讨,因此易容术也是其中之一。在小船离开阿加迪尔以前,她就已经往叶可的金发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颜料,让她的发丝显现出一种灰暗的色调,叶可伪装成杰克时,就会这么来掩盖自己灿金色的头发,还会往脸上粘上胡子,好不让她过分光滑的脸引起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