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湘浦草(2 / 2)
这是凑巧还是偶然这小孩子的眼神,不会这么准吧
钟意愣,忙悄悄地在裴琼的背上轻轻拍了巴掌,佯作嗔怒道:“琼儿你才多大,有人家的马腿高么就知道吵着要骑马了”
钟意这话,本是有心想委婉圜转掉此事,那异族男子听了,却仿佛是被提醒了什么般,僵住了本要打个唿哨把马叫过来的举动,微微顿,俯下身扯出个不太自然的和蔼笑容,对着皇长子裴琼道:“小殿下年纪还是太小了些,这马不适合您改日送您头小马驹来。”
皇长子裴琼昂首挺胸地背着手,副小大人的模样,上下审视了对面人番,抬着下巴、扯长了音调质疑道:“说话算话”
那异族男子听了便不由微微笑,尚且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跟在他后面的侍从却是终于听不下去了,忍不住跳出来与皇长子裴琼对杠道:“我们主将,从来说话算话你这小子知道些什么”
冷不丁从黑暗里跳出个满脸胡腮的壮年胡人来,钟意被唬了跳,赶紧将孩子往自己身后护了护,那异族男子见了,便转回头沉着脸对着身后人略略摇了摇头,又使了个眼色,那侍从似乎是吃了惊,但看自家主将坚持,便也只能讪讪的退了下去。
“妾身先不知竟是主将大人亲至,有不周到之处,还望主将大人海涵。”整个敕勒川能称得上是部主将的,好像也就只有那么个人了钟意隐在阴影的脸色不由微微变了变。
“不过是些外人给的虚名罢了,”那那汝对着钟意倒是和气的很,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钟意道,“听娘娘的口音,似乎与山西府相类,娘娘可是”
“哦,不瞒主将,”提到这个,钟意不由有些羞赧,讷讷道,“妾身原是在山西府晋阳城里长大的,后来到了洛阳,这官话却学的好像还不如主将您呢。”
“我三岁前便被卖到洛阳城,这洛阳官话说得好,却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夸耀的,”那那汝神色冷淡地解释了句,继而皱了皱眉,像是有哪里不太能理解般,奇怪地追问钟意道,“娘娘竟是在晋阳城长大的么晋阳城,可是有娘娘的什么长辈”
钟意也被那那汝如此古怪的问给问愣住了,犹豫了片刻,仔细瞧了瞧对面人脸上的神色,审慎地回道:“倒也不是跟着什么旁的长辈,只妾身的母亲本就是晋阳城人,故而妾身才自小在晋阳城长大。”
“你母亲”钟意这般回复,却是把那那汝彻底给弄愣住了,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又仔仔细细地将钟意看了遍,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啊”
之后像是也没心思再与钟意多说什么了般,很快便找了个由头,摆摆手离开了。
反是钟意望着那那汝的背影,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宣宗皇帝过来时,瞧着的便正是这么副场景。
“想什么呢思考得这样认真”宣宗皇帝走过去,将钟意身前身后、身上身下的各种杂花野草全扯下来扔到了边,等切全都折腾干净了,然后笑着将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支湘浦草规规矩矩地别到了钟意的衣领上,揉着钟意的发髻道,“这样才对嘛。”
钟意的满腹心事被宣宗皇帝这么打岔,顿时被这个幼稚鬼折服了,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宣宗皇帝眼,勾着对方的领角让对方低下头来,也把自己手上的那支反别了回去。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宣宗皇帝笑吟吟地站直了身子,与钟意插科打诨道,“看在你还算主动的份上,朕就不与你计较地上的这些花花草草了。”
钟意被这位主儿的“强词夺理”弄得煞是无语,但也不由奇怪道:“难道陛下这路过来,就没有收到别人的什么花花草草吗”
“你以为朕是你吗”宣宗皇帝冷哼道,“就这么原地不动站着让人扔才不等那些人走近,朕早躲开了去。”
“陛下真乃神人也,厉害,厉害,小女子自愧不如。”钟意似模似样地对着宣宗皇帝拍了拍手,作出副赞叹不已、心悦诚服的模样来,故意去磕碜对方。
“要过去跳舞吗”宣宗皇帝倒点也不觉得磕碜,还十分高兴地牵了钟意的手来,兴致勃勃道,“你若是想去跳,朕便陪你过去这个来之前外祖父便教过朕的,很简单,朕可以边教你边带着你跳。”
“不是说今天秋游节上刚刚死了人吗”钟意倒确实是很想过去,但看了看篝火那边满山满谷的胡人,忍不住忧心忡忡道,“我们就这样过去,不会有什么事儿吗”
若是为了时之欢娱,再惹出什么麻烦、乱子来,激化了两边的矛盾钟意便觉得有些得不偿失了。
就譬如第天到时赴的那场宴,弄得大家都差点都下不了台来虽说实际上未必与钟意有多大关系,但到底是因为钟意的缘故起的头,后来若不是那位敕勒川大单于太过奴颜卑膝、谄媚异常,怕是当时那情况最后也不好收场了。
也是自那场宴席罢,钟意便打定了主意,后面再也不跟着宣宗皇帝过去敕勒川那边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宣宗皇帝微微冷笑道,“死的那个人效忠的主将,方才还过来你这边献殷勤呢他家主将尚且不计较,我们现在过去,又能惹得了谁的眼来吧”
宣宗皇帝言罢,便手上多使了三分劲儿,拉着钟意往篝火处走,似乎是为了不让钟意觉得不自在,后面还呜啦啦的跟了群塞外行宫的汉族宫人来。
篝火这边的胡人见他们浩浩荡荡大群,也下意识地让出了小半地方来,众人各跳各的,倒也是相得益彰、互不干扰。
钟意被宣宗皇帝拉着走,又忍不住气喘吁吁地提醒对方道:“还有琼儿呢”
“没事儿,会有宫人看着他的,”宣宗皇帝回过身来,在篝火的映照下俯下身来,轻轻地在钟意的侧颊处落了吻,朗声笑道,“朕说了要带你出来玩的,你玩的开心、尽兴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夜里闹到很晚,最后回塞北行宫时,钟意身后多了堆帮她拿着各色各样花环的宫人
在篝火燃尽的最后,群胡人少女纷纷跑到钟意面前,以手指心,向钟意行了个怪模怪样的异族之礼后,便将手里的花环送了过来。
钟意推辞不得,也不知道这又是个什么说头,那些胡人少女大多年纪尚轻,别说洛阳官话了,就是带着口音的汉话也说的奇奇怪怪的,与钟意彼此鸡同鸭讲地比划了大半天,互相谁也没有听太懂对方在说什么
钟意无奈,最后放弃了,想找身边的宣宗皇帝帮忙,宣宗皇帝却是笑而不语,还故意吩咐宫人们都不要告诉钟意,只让她概都收下便是。
钟意郁闷地将这件事写在信里寄回了洛阳,两国大长公主看了之后哈哈大笑,给她回信道:这花环是给全场最美的姑娘的,你收了多少,便意味着在场有多少胡人少女觉得你是她们心目最梦寐以求的模样这是夸你好看呢,傻姑娘,都收了便是,拿回来也让外祖母开开眼。
钟意在塞外行宫的日子总的来说过得还是比较轻松的,宣宗皇帝整日在外面忙的那些家国大事,也鲜少有烦到她眼前的时候,唯曾让钟意暗自愁眉、心犹豫不决过的,便应该是俺答主将那那汝的存在了。
开始的时候,那那汝是径对着钟意大献殷勤,闹得敕勒川里的迈得木里棋都险些以为他是疯了头、瞧上了汉人皇帝的女人去。
不过很快,在钟意几次三番的回绝了对方的好意后,那那汝也收到了手下回禀过来的信报,确信无疑:钟意姓钟,生母骆姓,乃是承恩侯府的外孙女整个人与长宁侯府傅家没有丝毫的干系,就更不要提傅袅了。
那那汝十分吃惊,仍是不敢相信世上竟能有毫无关系、却又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事实上,在听到汉人皇帝北巡的那刻,那那汝便快马加鞭自北而归,赶到秋游节前回来,便正是想着,汉人皇帝此行,大概率会带了当年那个孩子过来用她来牵制自己。
而见到钟意的那瞬间,那那汝几乎没有怎么犹豫挣扎过,便确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
但也仅仅只有这个开场是他先前曾经猜过的了。
越往后走,随着日子的推移,汉人皇帝与迈得木里棋越走越近,对自己却反而视若无睹、毫不理会,别说牵制,甚至连结盟的意思都半点也没有
而钟意更是屡屡拒绝自己的示好,小马驹退了回来,俺答王女的印信也退了回来而就在那那汝越来越烦躁,认定了汉人皇帝是故意想欲擒故纵的时候,他的手下对于钟意身份的调查,也终于姗姗来迟地摆在了他的案头上。
这时候已经不是那那汝愿不愿意相信的问题了,而是事实已经近乎实打实地证实了:这回,确实是他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厢情愿了整场。
最为烦躁的时候,那那汝甚至想直接冲到塞北行宫里,揪着那汉人皇帝的衣领,捅破最后层窗户纸,打开天窗说亮话地问对方:“你们究竟把我的女儿藏在哪里了”
可是想也知道,对方最后会些回什么了。
那个汉人小皇帝,跟二十年前他那高高在上的外祖父般无二:看着他们这些异族人的时候,从头到尾,眼睛里就没有真正盛过什么人影儿。
对方压根就从来都没把他们当回事儿过,也只有迈得木里棋那等眼睛里只有蝇头小利的愚蠢小人,才会妄想着与虎谋皮,借汉人皇帝之手、行屠戮塞外同胞之实,还觉得自己最后能全身而退、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也是,这世间像傅袅那样,出身高贵还能视世间富贵、贫贱皆如般的人,终究是少数。
可就是傅袅当年,尚且都还不愿意跟他走那那汝每每想到此处,便感觉痛苦不堪,疼得厉害。
宣宗皇帝却压根就没有心思去搭理那那汝这百转千回的万般愁思,从钟意句都没有开口问过自己便默默婉拒那那汝那边的各种示好后,宣宗皇帝便心知:阿意这样聪明的人,想来是已经察觉到了些什么但宣宗皇帝更无意让钟意为此多加烦忧。
出身事,是个人生最无从选择的件了,这种东西,说来本也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