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灿若繁星(1 / 2)
暮色初临。
风沙卷起时,满眼黄赤,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也不知哪里才是戈壁的尽头。
累累白骨才刚露出来,随即又被黄沙掩埋。
半瘫的城墙上倒吊着数不清的残尸,下面则是一座座由人头密密层层堆叠起的高塔,竟围着断壁残垣整整绕了一圈。
阿骨铁青着脸,双目血红:“军报说沙戎人突破潞州附近两处关隘,边城失守,看来他们屠城之后把尸首全堆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咱们看到!”
狄烻止水无澜的眸中泛起粼粼寒光:“潞州不比洛城,南下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骑兵不出三五日便可直抵汴河岸边。”
“这定然又是那长乐王的诡计!”
阿骨恨声咬牙切齿:“他一个藩王,明面上不理兵事民事,丢城弃地更与他无关,大公子你却是领了圣旨出征的,若沙戎人真的入关南侵,到头来便难逃死罪了!”
“是该有个了结了……”狄烻喃喃轻叹,“咱们唯一的法子,便是在关外寻歼朱邪天心的主力,秦烺那一万人马现在何处?”
“回大公子,还是三天前的消息,到现下一点信都没有,老实说,我可有些信不过那小子。”
“用人不疑,此战胜负成败都要落在他身上。”
他淡然一笑,转而问:“消息放出去了么?”
阿骨微微倾身:“照大公子的吩咐,都办妥当了,可如今入关的门户大开,朱邪天心难道怎会坐失良机,不立刻南下?”
“放心,若他知道我来,还执意南下,那便不是朱邪天心了。”
狄烻眸色坚定,沉沉掠过眼前触目惊心的惨景。
“收集尸骨火化,日后带回关内安葬。”
阿骨躬身领命,带着几名亲卫去了。
落日远垂,几乎只是转眼的工夫,就沉落在遥远的沙丘之下。
暮色四合,劲烈的风含着一股异乎寻常的冷意。
狄烻沿着城基缓步走下沙坡,转进背风处新扎好的营寨。
刚到中军帐旁,隔了几丈远,就看阿骨圆瞪着眼睛扯住一名哨骑问话。
“……这事当真?”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瞧见永昌侯府的丧礼,朝廷还御赐了祭文。”
“谢家娘子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可如何是好,你听着,此事绝不能让大公子知晓。”
阿骨在那哨骑肩头推了一把,催促他快走,自己仍是满面愁容,刚一回身,猛然瞧见狄烻神情怔然地站在背后。
……
不知不觉,寒风已凛冽刺骨。
当四下里冷得出奇时,任何人都能觉察出天时的异变。
阿骨一边系着铠甲的肩扣,一边快步走出营帐。
抬头看时,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遍地黄沙砾石的戈壁滩早变成了白茫茫的世界,看不出半点本来的颜色。
这时节便下雪着实有违常理,如此一来马匹不利前行,更无法掩藏踪迹,分明就是老天爷在作对。
他吩咐全军戒备,又派出哨探,自己急急忙忙走向中军帐。
刚转过前面的草料堆,远远就看那挺拔的身影立在帐前,头上、肩上已经积起了一层雪白。
阿骨隐隐发觉他站的好像还是昨晚分开时的地方,心头咯噔一下,赶忙快步奔过去。
“大公子怎的在这里,夜里没歇么?”
他帮他扫落身上的积雪,发现底层已经化水成冰,在肩臂上结了一层,冰凉刺手。
然而,鬓边那片“雪”却怎么也拂不去,细瞧之下,竟然是一丛丛银灰的白!
“大公子,大公子……”
阿骨没料到他居然一夜头白,惊骇之下,一把抱住,像生怕他会支持不住就此倒下。
狄烻目光散漫,恍然回过神,回眸见是他,又缓缓转开。
脸上的脸上点点滴滴的凉意让他微怔,抬眸向上望,夜空里没有星,满眼都是沉灰色的空冥,片片飞雪倒像是漫天星落。
曾经那些日子,他最爱看星,瞧那一颗颗璀璨晶莹,就像小丫头明媚的双眸,干净澄澈,仿佛能透进他心里。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期盼。
期盼能长伴在她身边,这样便能常常看到她的明眸善睐,巧笑嫣然,时时刻刻,岁岁年年……
大片的雪粒飘入眼中,凉意也变成刺骨的寒,霎时间传遍全身。
阿骨看他因谢家娘子的死讯而痛彻肺腑,却又强作无事的样子,眼圈立时红了,却又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哽咽着躬身领命。
许久,狄烻眼底稍稍恢复了平常的沉静。
“我没事……这场雪或许是个时机,传令,立即拔营启程,三日内与朱邪天心决战。”
若问世上什么最苦,大约是心如死灰,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唯有梦中的点滴温存可供慰藉。
朦胧中,颊边又传来轻抚的触感,囫囵分不出是纤骨清凉,还是略显粗粝,却同样脉脉含情。
依稀更听到恍若呢喃低语般的鼻息,让人宽慰。
但也不过只是一瞬,当那触感悄悄抽离时,谢樱时随即陷入无边的空寂。
她顾不得虚实,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奋力去抓,竟真真切切握住了一只手。
睁眼之际,一切都回到了现实,身子也仿佛落到万丈谷底,倏地一颤。
守在榻边的谢东蕴泫泪红着眼圈,却笑得慈婉和煦:“又做噩梦了?”
若是噩梦倒好了,庆幸之余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遗忘,不用像这样,醒来时反而更加难受。
谢樱时抿了抿苍白的唇,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谢东蕴叹了口气,拿帕子替她抹着鬓角发髻间渗出的冷汗:“过去了,都过去了,今后再不会有人为难你,所以,答应姑母,今后为自己好好的活着,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
胸肺间促然地揪紧让谢樱时心痛如绞,她也知道这话里殷切期望的深意。
咬了咬牙,郑重点头:“姑母放心,阿沅一切都明白,若再任性,便真是不孝了。”
谢东蕴欢然垂泪,伸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明日便要离开广陵了,走前去看看你娘吧。”
……
九月,秋尽冬来的时节。
纵是如画江南,也终于有了那么点万物萧索的景象。
谢家祖宅常年无人久居,时间一长,即便打扫得再干净,也显得荒僻凋零,连人气都淡了。
循着右巷长长的夹道,穿过几道楹门,后面有一处清静院落,楼台亭榭,大小格局都和永昌侯府的甯悦轩如出一辙。
这里谢樱时也是知道的,但她想不到母亲会被葬在这里。
所以当亲眼看到时,不自禁地有些怔诧。
坟茔不大,墓碑上只写着“亡妻皇甫氏”,旁边还有株高大的石榴树,与甯悦轩那棵不同的是,这树上此刻结满了红透的果实,沉甸甸地缀满枝头,茂盛的叶冠更像伞盖一般遮佑着坟茔。
穹天赫日下,墓碑上的字迹笔道如荆棘般生生戳入眼中。
谢樱时只觉被一股无形之力牵着,有些步履虚浮地走过去,屈膝跪倒在坟前,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如溃堤之水涌眶而出。
曾经她也怨恨过母亲,以为她心中只有对谢东楼近乎执念的恨,丝毫没有关爱过自己。
尤其当知道父母当年情变纠葛的因由后,更加确信自己只不过是个多余的人,不被宠爱是理所应当的。
然而,在她义无反顾选择死亡时,母亲却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她的性命,毫不犹豫,毅然决然。
所谓慈母之爱恐怕莫过于此。
可她,却已无以为报。
为了避人耳目,她没法子真正服丧戴孝,只能穿一套素淡的衣裳,身上扎了根不起眼的腰絰,全然逆乱了人伦孝道。
她眼前朦胧一片,伏地的手不由自主地抓捏。
坟茔上的土很细,是新添的,仿佛还能探到一丝余温,泪水滑落,渗进其间,就像融入了那无法割断的血脉中……
再多的眼泪终究也有干涸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谢樱时感到浑身乏力,同时也察觉到背后有人。
她稍稍偏过头,望见默然站在门口的谢东楼。
记不清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每回瞧见的都是那副儒雅俊逸的模样,但鬓边略见苍白的发却在明白昭示,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多少已经有了垂垂暮气。
见她望过来,谢东楼负手走进院子,缓步来到坟前,在铜炉里添换了新香,又轻手去捡落在墓碑和坟茔上的枯叶。
谢樱时猜得出把母亲葬在这里是出于谁的安排,可当年家无宁日,相互视若仇寇般的景象有多触目惊心,现下这副做派就有多讽刺。
“娘都不在了,你这样子又装给谁看!”
她真的一眼都看不下去,起身便走。
“站住。”
才走了两步,谢东楼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不管我做过什么,都是你的生父,这世上没有儿女忤逆父母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