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第 232 章(2 / 2)
苏敏官被几个人推着后背,暗暗蓄力一挣。扑街!比土镣铐结实得多,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街上?被捕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人。因着太后寿辰,四九城统统清场。有那违规摆摊的、手痒捉鸽子的、聚众赌博的、家?门口没挂红纸的……都被推推搡搡的拉出来,辫子栓在一起示众,成为不敬天?家?的反面典型。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苏敏官也不是第?一次被捕了,很淡定地依着吩咐往前走。
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一眼火房衙门的方向。
他花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费尽千辛万苦捞出的人,平地长翅膀,飞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轻轻叹口气,抬头看路。
走没多久,路被堵上?了。
惊慌的百姓四处乱跑,叫着:“走水啦!快救火呀——”
胡同里一个小四合院,里面正冒着火光,热气窜出胡同口,把他激得全身一颤。
京城本就?天?干,又赶上?深秋干燥时节,四合院里的屋子都是砖木结构,那火苗吞吞吐吐,奋力爬墙,大有火烧连城之势。
太后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哪能捅娄子。不等“水龙局”赶到,街坊邻居已经自行?出动,有的敲锣,有的打?水,有的递送桶盆,有的在旁边叫喊鼓劲兼看热闹……
“是裕盛裕大人别院!”内城旗人多少都沾亲带故,大胆八卦,“平时就?是个留客的去处,这?两日忽然?布置起来了,别是要置外室,哈哈,开门红……”
苏敏官的心弦被那笑?声微微拨动了一下?。
他停住步子,转着眼珠,朝那淮军营官说:“兜路行?得唔得呀?”
说着,自作聪明地转身就?走。
兵马司捕盗听不懂他讲咩,但从神态动作也推测出,这?狡猾的广东佬大概是想绕路。也不知哪里有他同伙。
“不许耍花招!往前走!”
把他重重一推,从人群中挤过去。
“借过,借过,执行?公务……”
着火的宅子里有人慌乱叫嚷。在哔哔啵啵的烧灼声和哄哄闹闹的人声中,突然?,突兀地响起“砰”的一声。
苏敏官倏地停住脚步,撩起眼皮。
他认得这?枪声!
热心的街坊们也都认得枪声,好似被施了定身法,集体迟疑了一刻。
“……鸟枪?”
不知何?人脑洞大开,慌乱惊呼:“捻匪打?进京啦!”
自古谣言传得最快。豪宅平地起火本来就?可疑。里头又传出枪声……
北京城并非固若金汤。嘉庆年间就?有天?理?教起事,几十个农民拿着锄头一路打?进紫禁城,宫女太监大臣侍卫争相逃跑。当?时还是皇子的道光爷挺身而出,一把鸟枪轰死?几个反贼,这?才扭转局势,以一己之力,将大清朝“皇宫沦陷”的耻辱推迟了八十多年。
上?了年纪的北京人无不记得这?惊心动魄的一日。京师承平日久,大家?胆子都小。
“快跑啊……捻匪作乱啦……”
几个押送的兵马司捕盗也被吓了一跳,不满地嘟囔:“哪里有匪,老子们一路巡逻……啊!”
被铐住的可疑分子突然?暴起,一个当?胸肘击,把离他最近的捕盗打?倒在三尺之外。紧接着踹倒另外一个,灵巧一蹿,挤进不知所措的街坊群众当?中。
兵马司捕盗趴在地上?,啐出一口血,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一根孤零零辫子。
“X他大爷的,反贼!追!”
“让开!捉反贼!”
这?一喊不得了。百姓们听到兵马司的人嚷嚷“反贼”,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也不管救火了,拼命朝胡同外头踩踏。
“果然?是捻匪!捻匪打?进京了!别管这?儿了,快回家?关门呀!……”
噼里啪啦,四合院里的火点?燃了胡同里的大枣树,着火的树枝又掉在路边乱停的两轮板车上?,车里的几捆柴草轰的爆燃,随风一飘,满地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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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飞快填了另一颗子弹,滚烫的枪管顶回宝良的脑壳。
“谁还敢过来?!”
宝良被她揪着辫子,脑袋活动范围有限,躲不过,哀号:“烫!”
林玉婵耐心地等了好一阵,等到整个主屋都烧了起来,婚书不管存在哪儿,约莫也化为灰烬。“烧卖身契”这?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干,早就?轻车熟路。
外头似乎已经乱起来,有捕盗维持秩序,有街坊要冲进来救火,有人喊着“取水龙”。墙外泼进来一桶桶的水。
几个家?丁护主心切,抄着菜刀棍子朝她冲过来。她不得已开了一枪,那家?丁被打?断腿,在地上?打?滚。她迅速把菜刀踢到远处。
“放开我家?少爷……你跑不了,你等着……”
“让你的人退下?!去救火!你也去!”
她凭本能下?命令,一边飞速思考:怎么脱身?
宝良是人质,不能轻易杀。外面的捕盗要是顾忌他的安危也许……
咣当?!
院门被砸开,一个灰影朝她疾扑过来!
林玉婵心头一颤,举枪喝道:“别过来……”
宝良见救兵来临,突然?来了精神,用力扭林玉婵的手,扑到她面前,去夺她的枪。
砰!手臂被大力一推。德林加小手`枪走火,宝良一脸难以置信,捂着自己肚子,慢慢坐倒在地。
林玉婵反应不及,被灰影一把捞起来,拖到墙角。她手里还挽着宝良的辫子,踉跄好几步才被迫松开,宝良的哀叫声痛苦变了调。
几乎是同一时刻,几个兵马司捕盗提着火`枪冲进院子:“抓反贼!”
宝良趴在地上?,肚腹下?一滩血,虚弱地叫:“救命……”
都认得他是大学士裕盛的独子。兵马司捕盗连忙收枪,大骇:“宝少爷被反贼伤了!快,快去叫大夫!别怕,小的们这?就?去捉贼!宝少爷可曾看到反贼去哪了?”
耽误这?几秒钟的工夫,林玉婵已被拖到游廊里,面前一堆杂物,身边是矮墙,后背则环贴着一个温热的、剧烈喘息的胸膛。
“唔好意思,忙,三日未冲凉。”轻轻的、颤抖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别嫌弃。”
仿佛被滚烫的枪筒烫了耳朵,林玉婵一瞬间大脑空白,感觉自己成了便宜坊里被烤熟的鸭子,在梦游中让人片皮剔骨,裸露出一个脆弱的核心,被那声音拂得全身发痛。
无数未解之谜涌入心头,无数未完成的对话在眼前徘徊成跳跃的音符。狂风卷着火焰,烧灼了她的眼,眼眶又热又痛,心中噎着的什?么东西被暴力冲开,胸腔里难受得要命。
“没事,我……”她一开口就?是哭腔,“呜,我已经两个月没洗了……呜呜……”
苏敏官快速亲一下?她鬓角,问:“这?院子能翻出去吗?”
他不知道她也是刚来,还不太熟悉这?院子的构造。
林玉婵观察四周,四合院结构复杂,四周都盖着罩房耳房,唯有西耳房和后院相接的游廊一侧,裸露着一人多高的矮墙。
林玉婵点?点?头,满面的泪顾不得擦,被风刮得痛,痛出心间一道清明。
她说:“你先上?去,拉我。”
这?两个月连肉都没吃过。她觉得自己体力退化得不像样,不敢逞能。
“怕是不行?。”苏敏官站起身,用余光瞥一眼院内,快速说,“太结实了。”
林玉婵这?才发现,他摸出随身带的剃须刀片,一直在低头鼓捣什?么。
宝良重伤,兵马司捕盗不敢坐视不管,正大呼小叫地求助。但那两个淮军营官尽忠职守,知道“反贼”就?在院内,一东一西,飞快地分头搜过来。
咔的一声轻响,刀片断了。
苏敏官失望地丢掉刀片,朝她晃晃铐住的双手,说:“你踩我肩膀。再拉我。”
林玉婵满心不可思议,来不及问他又招了什?么倒霉事儿,迅速提口气。
苏敏官半蹲。她踩着他后背肩膀,被他一送,用力攀上?墙头。
谢天?谢地,瓦片还算结实,没给她滑下?去。
体能果然?下?降得厉害。她这?一用力,觉得手臂有点?酸痛,心脏跳得横冲直撞。
她趴在墙头,朝下?伸出手。
苏敏官仰头,细致的眉目落在她视野里。脸上?蹭了泥,头发有些凌乱,唯独眸子清澈带笑?,一如往常。
他双手铐着分不开,十指紧握住她的掌心。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林玉婵又有点?要哭。
“阿妹,用力——”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老百姓谈之色变的捻军,是当时北方的大规模农民起义,行踪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全盛时曾于同治四年斩杀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最后1868年由李鸿章和左宗棠平定。清廷常把捻军和发贼(太平军)并列,称之为“发捻”。不过捻军一直缺乏明确的战斗目标,东一股西一股的,也没有根据地,覆灭是必然。
被捻军斩杀的僧格林沁是清朝最后一位满、蒙出身的军事统帅。僧格林沁之死成了晚清历史的军事转折点。从此,八旗武装没有了能够真正担当的主帅,满清军权落入汉人(湘军、淮军,还有后来的北洋新军)手中,从而构成了满清最终垮台的基础。
天理教起事:嘉庆十八年(1813年),乘着嘉庆帝在热河进行木兰秋狝时,一群教众与宦官里应外合,攻进紫禁城。事件发生时宫里乱成一团,只有时为皇子的旻宁(即后来的道光帝),取出宫中封禁的□□,在城楼上击毙两人,并指挥部队抵御。天理教终因力量悬殊,宣告失败。此事是旻宁被选定为帝位继承人的关键因素。至今故宫隆宗门匾上还有当时的箭簇。
讽刺的是,这个漏洞百出的起义其实一年前就泄密,早早被人报知了各部官员。但是官员们互相推诿捂盖子,谁也不愿做吹哨人,甚至把告密的杀人灭口,最终眼睁睁看着散兵游勇冲进紫禁城。满清败亡衰象,那时已经初显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