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线只能抓住两个最可能活不下(1 / 2)
柳城内每日都很喧嚣。
不是从前那种蛮族汉子大声呼喝出的嘈杂,而是很多人在忙忙碌碌,来来往往。
府衙门前每日都有要伸冤的汉奴,那些汉人的官也来者不拒。
楚元秀冷眼看着,觉得这些穿着青衣黑衣的汉人真的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伸冤?
柳城上下哪个汉人的身上没有蛮族打出的伤?哪个蛮族的身上没有汉人的血仇?要是一桩一件数出来,怕是十年二十年都说不清楚。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人在张罗着统计人口,他们说要给从前在柳城的汉人都分土地,土地,房子……冬天就要到了,柳城中上万的汉人,这些从平州来的汉人官要把他们安置清楚,蛮族人的库房被打开了,里面的羊皮被清点清楚,分给了身上连布片都不多的汉人。
每天汉人们还能去街上领粮食。
从前在柳城,楚元秀过得比一般的汉奴要好一些,因为她会织绢。
六年前她活下来之后就替了阿娘去织造坊织绢,为了活命,她根本不敢离开织造坊,不管别人怎么踢打,她每天就睡在织造坊的后门边上,织造坊里有一位老妇手艺很好,织出来的丝绢据说蛮族在营州掌管农牧之事的乌鲁古也非常喜爱,那位老妇年纪大了,蛮人要她在织造坊里找两个人传艺,真本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楚元秀的。
可那个老妇人就是选了她和另一个也失了父母的女孩儿。
“你们不要怪我偏心这些孩子。”拉着两个小姑娘的手,老妇人看着其他人,她本是很少说话的,那天却说了很多,“在这里,我们做的不是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营生,我思来想去,只能抓住两个最可能活不下去的,我拉一把。”
楚元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摊上这样的好事,她身上的伤一直没有养好,每日都是苦熬着不去死而已,却被那位姓王的老妇人拉了一把。
老妇人因为少说话,说话的声音干涩,又柔软,在听见那些话的那一刻,楚元秀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系了一根线,细细的,她被人拉住了。
汉人们管老妇叫王织婆,因她常把得来的赏赐分出去,很多汉人也很敬她。
蛮族管事不满意她找了这两个瘦弱不堪的小姑娘做传人,尤其是楚元秀,脸上还有伤,他们一度把两个小姑娘赶出了织造坊,可王氏很坚决,不让她教两个徒弟,她就连织绢也不肯了。
楚元秀就这般被这位老妇人用一双生了茧的手抓在了身边,过了不到半年,王织婆的身子便不太好了,柳城的冬日难熬,织造坊的管事不愿再让老妇人废柴,知道两个小姑娘绢织得好了,就让她们替王织婆。
另一个小姑娘吃了两顿饱饭,身子就抽了条,在王织婆的织机前面坐了两日,就在一个傍晚被织造坊管事拖进了房里,挣扎得木窗差点飞了出来,就再没了声息。
管事又让楚元秀上王织婆的织机。
楚元秀仿佛是个木头雕的人,让她织绢就织绢,让她不要管王织婆就不再管。
王织婆两日是能吃到一点肉的,在人前,楚元秀把肉塞进嘴里,再偷偷吐出来,藏着去喂王织婆。
可王织婆还是没熬过那个冬天。
楚元秀的绢织得越来越好,在柳城看不到的地方,定远军越来越强大,他们的骑兵翻过长城追杀蛮族,他们的铁箭扎在蛮族人的身上,被带回了柳城。
传说一个女将军杀死了蛮王的弟弟。
同一年,织造坊的管事被人用丝线勒死在了柳城外。
那是楚元秀第一次杀人,她做的不干净,有个路过的汉家女人帮了她。
那个女人告诉她自己听命于定远军里一个姓越的女人。
楚元秀仿佛没有听懂似的,将手放在秋日的河水中,缓缓冲去管事的被勒死时流出的口水。
“我欠你们一条命。”她对那个女人说。
后来那个女人也死了,不是因为身份暴露,是为了救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让他别死在蛮族的鞭子底下。
再有人联系楚元秀的时候,楚元秀看着新来的女人,看了足足两息。
真的不是王织婆,也不是那个女人,太奇怪了,她们怎么竟然有着同样的魂魄?
此刻,楚元秀也有同样的困惑。
这些汉人在做什么?他们没有拥抱柳城里蛮族积累百年的金银,却在帮着人种地。
那些卸了铁甲的人在种地。
还有几日就是霜降,他们在抢种小麦,还在种芦菔。
甚至,他们知道了这里有织造坊,还送来了丝线,让她们继续做工,与丝线一起来的,他们运走了库里的丝绢,又带回了给织女们的粮食和钱,说是工钱。
还有一个女人,穿着男人一样的文士袍,头发却是寻常的发髻,她说自己姓陈。
“你想要找楚璋楚行父子二人,他们现在都在平州,楚璋在平州煤矿做文书,楚行在平州防卫营,还娶了一个妻子。”
楚元秀眨眨眼睛。
“他们好像都得挺好。”
陈窈儿笑了笑:“如果是与在柳城为汉奴的日子比,在平州过得确实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