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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唱,臊死了。”爷爷没觉得有什么臊,词再错、再荒腔走板,这戏也是他唱了一辈子的。他说,好想再年?轻一点,哪怕只年?轻几岁,他还能打?着绑腿到戏台上唱。全上海没一个梨园子弟能盖过他的风采!不,全中国。
露水津津的清夜里?,顾岐安就这样坐在边上看着他们,短得只有一瞬,长得却?好像看完了他们一生。
……
车子驶过地界。天上一盘明黄圆月,低低地、哀怜地,悬到万家灯火的人间。
梁昭结案投标合同的时候,整片尖沙咀灯暗了一半,只剩维港星星点点的光。
和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
“回家罢。大?家辛苦了,提前仲秋快乐。”
呜呼!组员纷纷如蒙大?赦,拎包走人,也不忘回敬梁总,您最辛苦,明天多吃两个月饼。
月饼倒是免了罢。累成狗的人现在只一个念头,杀回家泡个澡,被子蒙头一觉到天亮。
结果这念头在到家开?门的瞬间被唰地浇灭了。
啊,梁昭气得想杀人。她?看着满屋子七零八落的狼藉,沙发上的毛毯和来不及叠的衣服倾了一地,化妆品罐碎的碎、分家的分家,还有几张港币现钞碎得稀巴烂。以及,那地砖上一圈浅黄色尿渍般液体……
俨然一个作案现场。
而“凶手?”正趴在羊绒圆垫上,吭哧吭哧,双眼无?辜地望着她?。
“臭彭彭!!!你要死啊!!!”
彭彭是条纯种母马尔济斯。两个月前梁昭买来的,确切地说,是前主人因?为要移民,几个狗崽子无?法全部带走,就在网上贴了启事。恰巧对?方好友是梁昭同事,朋友圈帮转的时候给她?看到了。
眼缘这东西很神奇。往往看对?眼了,不消理由、不假思索,直觉就会告诉你:
拿下TA,别错过。
于是梁昭要了那只看起来最小最可?怜见的。起名?彭彭,《狮子王》里?那头疣猪,最最经典的台词:HAKUNAMATATA(无?忧无?虑).
平日里?她?也会喊她?“囡囡”。因?为真的很可?爱,当然,眼前这情况除外。
“你信不信我早晚不要你!”
“妈妈早起晚归挣钱回来还得替你揩屁股容易嘛我!”
“能不能长点心?”
“才买的粉底液诶我的小祖宗,顶你一个月狗粮钱啦……”
畜生终归是畜生,听不懂人语。只是仿佛也共情到了主人情绪不好,知?错认罚般地起身,蹿着短腿跑她?边上,拿狗肚子暖烘烘贴梁昭脚背。
“臭死了,”梁昭不要她?贴,“到底是狗。一个德性,打?一巴掌再喂个甜枣。早干嘛去了?我才不买账,哪凉快哪呆着去!”
哎呀,这么生气的嘛?彭彭仰脸冲她?,汪!
“别叫,我警告你,别叫。三更?半夜你叫魂啊。”
汪!
汪汪汪……
就这么鸡飞蛋打?地收拾到十一点,才终于over,梁昭脚趾试探着浴缸里?的温水,身子徐徐下沉,奄奄的灵魂顷刻复活。
已然这时辰了,她?全然没想到梁女士会拨来视频电话。
梁瑛问姑娘,明天过节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家里?蹲呀,看剧、烧顿好的慰劳自己。话说,你这么晚不睡是要做贼哦?”
“才和你傅伯伯看完电影回来。”说着,梁女士回头制止老傅,诶?可?不兴看啊!我宝贝在泡澡呢。
梁昭在这头笑死,“小日子蛮滋润得来!”
是。但梁女士更?期望这话该由她?对?昭昭说,隔太远了呀,人都说三尺门外就管不着,遑论你去到个出入境受管制的城市。梁瑛日日夜夜无?不牵挂着她?,冷了?热了?
孤单吗?
抑或是,也遇到个诚心肯陪她?的人……
父母瞧子女总归是瘦的。梁瑛叫姑娘多吃点,千万不许减肥。
无?论如何,吃得下饭就能过好这一生。
再趁着老傅洗澡的功夫,才终于说到正经事:
没几日瑞金医院要办个烈士追封追悼会,因?公殉职的谭主任亦在其列。至于当年?的肇事者,早几年?被处死刑了,但家属希望借此契机见母女一面,当面道歉,不求原宥,但求一份自赎。
梁瑛问昭昭,能不能回来?
“与其说是他们在自赎,对?于我们而言,也需要这个走出禁足与过去和解的机会。”
梁昭沉默无?声。
她?一时好矛盾。这些年?来,她?始终认为那凶手?连带着家人是不可?原谅的,罪恶深重、万死莫赎。
谭主任是耳鼻喉科大?夫,而患者所谓的“空鼻症”恰恰在医学?上没有官方认证,简言之,就是他死得很冤,这一切明明可?以避免。
人能生来即圣贤就好了。
她?做不到不把后来的不幸迁怒于对?方及其家属,好难。
正如顾铮从前疏导她?的,
该爱爱、该恨恨,
我们要容许心里?种着蔷薇的同时,匍匐着猛兽。
但是梁瑛提醒姑娘,“昭昭,别忘了你爸爸从前教过你的,有些事情吧,惩戒别人的同时也在数以百倍千倍地惩戒自己。”
这也是老谭奉行终身的处世圭臬。他是那样一个有如春风般的人,白袍加身,和光同尘。
时至今日,真正担责的人已去,你该饶恕的就只有你自己。
咕嘟绵绵的泡沫里?,梁昭微浮起来眺窗外,挂壁音响里?在放梁翘柏的《在到处之间找我》。
起风了,
她?忽而想哭。
终究梁昭还是请假回了上海。但不知?道要逗留多久,放心不下彭彭,索性托运捎她?一道回。
可?惜团队竞标临阵出岔子,走不开?,她?只能改签到追悼会当天返沪。
过关到广州乘高铁,下车又在高架上好一阵塞车。
天杀的,出租车上梁昭勒令彭彭,//“妈妈这下不得不带你去会场了,但是!你必须给我乖乖的哦,不许乱跑不许闯祸,否则,我今晚不介意吃狗肉火锅。”
彭彭还是一个劲吠她?,只是这回音调不同,瑟瑟地、畏缩缩地,似求饶也似背书:
妈妈我会乖的啦!
嗯。梁昭这才满意。
一小时后,滨江酒店,追悼会现场。院领导及烈士家属尚未到齐,大?厅里?也乌泱泱聚满了人,场面一时很无?序。老纪试麦的时候连喂了十几声也控不下场,罢了,这场面跟上大?课水课没差嘛!底下没一个“学?生”肯服他的。
荒唐!如此肃穆之地。
纪正明气得走下台来,目光四处搜刮,寻到拐角里?西装革履、人群中轻易打?眼的人,走过去,打?他肩膀,摊手?要稿子。
什么稿子?
他待会上台讲话的草稿。顾岐安代笔写的。
某人不无?讥诮地,懒洋洋从方巾袋里?掏出讲稿,“这年?头就是学?生写作文找枪手?也得在商言商,明码标价。”
老纪一声“去!”,“你敲我那么多顿竹杠,我还没说什么。”
说着戴上眼镜,举起稿子囫囵过目,“怎么就这么点字?你小子糊我呢!”
“你懂什么?”顾岐安抱臂巡睃大?厅,“纸短没事,情长就够了。过分堆砌也不好,‘厨子太多煮坏了汤’。”
老纪将?信将?疑间,顾某人认罪,“好吧,我就是水完的。”
老纪将?将?抬手?要抡他之际,只见东西走向的红毯上,从门口?处奔进来一个人影。黑裙套烟灰色西装,过肩长发上沾着漉漉微雨,行色匆匆之貌。因?为跑得委实太急,放在手?包里?的折叠伞一颠一颠地,
溜下来、再溜下来,
继而啪地一下,跌在顾岐安脚边的时候,他心脏好像也往下一坠。
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急于找狗的梁昭呼唤:
囡囡!
这下顾岐安心脏全然沉到底了。
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