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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守坤宫出来,已是午初时分,该去定乾宫大书房接高曜回来了。午间的阳光甚是强烈,照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只觉自己是一条搁浅在河滩的鱼,于这肆无忌惮的热烈毫无办法。我暗暗叹了口气,正要走下台阶,忽听身后惠仙追出来叫道:“朱大人——”
我转身道:“姑姑还有事么?”
惠仙屈膝行礼道:“奴婢谢过大人。”
我微微一笑:“何必谢我,这都是姑姑的心思。”
惠仙道:“奴婢虽有心,奈何嘴笨。奴婢只望大人能常来守坤宫才好。”
我低头不语,忽见车舜英扶着小丫头的手出了守坤宫,桂旗在后面相送。车舜英便向桂旗笑道:“皇后娘娘常说朱大人不但学问好,口才也好,今日算是见识了。”说着也不看我,一路向南去了。
桂旗看她走远了,便上来行了一礼,微微冷笑道:“这位车大人自觉是皇后挑选入宫的,这些日子常在椒房殿陪伴皇后,那殷勤小心,连奴婢也自愧不如。虽然她与大人同是从七品女巡,但听说从未教过平阳公主一字半句,可能通共没读过两句书吧。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样的女巡连奴婢都未放在眼里,大人就更不必理会了。”惠仙微笑不语。
我抿嘴笑道:“二位姑姑放心,我不会将这些小事放心上。姑姑以后若还有难处,只管来告诉我就是,我也可想想办法,总好过姑姑独自发愁。这会儿二殿下放学了,我也该走了。”
桂旗和惠仙齐齐施礼,目送我向南而去。
一觉睡到傍晚时分,西方的云朵如绚烂的薄绡,层层围绕着落日,缓缓下沉。庭院中洒了井水,花香裹挟着湿润的热气,仿佛大地经过烈日一天的炙烤,也大大松了一口气。枝叶茂密的丁香花树旁,绿萼带着四个小丫头围坐在一张矮桌旁打双陆,见我走出灵修殿,忙站起身来道:“姑娘这一觉好睡,这会儿可要传晚膳么?”
我笑道:“你们乐吧,让红芯去传膳就是了。”
绿萼拍手道:“姑娘真是活菩萨,奴婢就要赢了呢。”复又坐了下来。
红芯笑道:“你们这起子懒丫头,看芳馨姑姑回来了怎么罚你们!”
绿萼回头笑道:“明日红芯姐姐只管坐在这里玩,一应大小事都交予我来,可好?”两人叽叽呱呱说笑了好一阵子,红芯这才去茶房传膳。
我闲来无事,便站在一旁看她们下棋。忽见芳馨从照壁后转了出来,向我行礼,轻声道:“方才奴婢从外面回来,走到思乔宫的西侧门,见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和大宫女良辰和从里面出来,正要四处去传旨。因遇到奴婢,便先对奴婢透了些子,一会儿还要来长宁宫传旨的。”
我眼看着小西与绿萼的黑红棋子,心不在焉的道:“是何旨意?”
芳馨垂目道:“皇上口谕,陆贵妃身怀帝裔二月有余,遇乔宫上下加赏半年俸银。皇后此刻也在思乔宫,说是让陆贵妃安心养胎,连晨省都免了。”
我大吃一惊,转头看着芳馨,疑惑道:“两月有余?!”
芳馨道:“照理,上个月陆贵妃病了七八日,太医院就当诊断出来了,想不到瞒得这样紧。”
我慢慢走回灵修殿,呆坐在书案旁。芳馨跟了进来,默默侍立一旁。我深深吸了口气道:“姑姑,上次你告诉我,陆贵妃可能因被王氏羞辱之事在宫中自尽,是不是?”
芳馨道:“这事自皇上到思乔宫上下,都问不出实情。”
我沉吟道:“陆贵妃若那时便知自己有了身孕,她怎会因为王氏的那点羞辱,就愤而自尽?”
芳馨恍然道:“姑娘所言有理。但曾娥又确实听见穆仙与皇上说过‘自尽’二字,这就奇了。”
我闭目默默思想,完全不得要领。忽听红芯的声音道:“姑娘,晚膳齐备了。”我一睁眼,只见红芯雪白的裙角一闪,她已经进了南厢。我缓缓走进南厢,坐在榻上。小丫头端上一碗素鸡荸荠冬菇汤,红芯笑道:“姑娘,您说世人都是怎么想的。豆腐皮一样的东西,明明是个素菜,偏偏要叫做素鸡素鸭的,仿佛离了肥鸡肥鸭子便不能吃饭似的。”
芳馨笑道:“素鸡的味道与口感原本就与鸡肉相似,吃起来似是荤的,其实却是素的。”
我心中一动,喃喃道:“吃起来是荤的,其实却是素的……”脑中如阴霾的天空忽然透出一道金色的阳光,一切豁然而解,不禁苦笑道:“嘉秬妹妹,你若不是那么警醒,不是那么忠勇,何至于遭此灭顶之灾啊。”
芳馨与红芯相视一眼,都不敢言语。南厢中静悄悄的,芳馨摆箸,红芯布菜。忽见高曜的乳母李氏来了,行了礼说道:“二殿下请大人去启祥殿一道用晚膳。”
我回过神来,笑道:“请嬷嬷回去告诉殿下,我这就去。”说罢命人端了饭菜去启祥殿。
高曜与丫头们写完了字,便缠着我说故事。殿外起了大风,厚厚的云遮住一弯新月。丁香树左摇右晃,哗哗作响,唯有日晷上的铜针兀自岿然不动。今夜恐怕会有大雨。也好,下了雨便不会这样苦热了。高曜仰头兴致盎然的看着我,我略一思想,笑道:“昨儿是五月初五端阳节,玉机姐姐便说个端阳节出生的人的故事,可好?”
高曜笑道:“玉机姐姐快说。”
我一笑,娓娓说道:“齐国的靖郭君名叫田婴,曾做齐国的国相十一年,封于薛地。
田婴有四十几个儿子,其中有一个小儿子叫做田文,是一个最卑贱的侍妾在五月初五那一日生出的。他刚刚出生,田婴便命侍妾抛弃这个儿子。但田文的母亲并没有听从田婴的命令,悄悄养大了田文。待田文长大了,便由其他兄弟们引见,见到了父亲。
田婴十分愤怒,责备田文的母亲阳奉阴违。田文忙伏地道:‘文斗胆请问君,何故不肯养大五月所生的儿子?’
田婴道:‘五月出生的儿子,将来定然长得和门楣一样高,会妨害父母双亲。’
田文又问道:‘请问君,人的命运是上天所定,还是门户所定呢?’
田婴答不出来。田文便道:‘若人受命于天,君又何必忧愁?若受命于门户,那么何不加高门户,谁又能再长得高及门楣呢?’田婴无言可答,从此不敢忽视他这个小儿子。
很久之后,田文又问田婴:‘儿子的儿子叫做什么?’田婴答道:‘是孙子。’田文又问:‘那孙子的孙子呢?’田婴答道:‘是玄孙子。’‘那玄孙的孙子又是谁?’田婴叹道:‘这却是不能知道了。’
田文道:‘父亲做齐国的国相,历经三王,齐国并没从邻国得到尺寸之地,而父亲自己却富累万金,门下见不到一个贤人。父亲的**中,众人将绫罗绸缎踩在脚下,从不爱惜,而门下的士人却连粗布短衫也穿不上。父亲的仆从有吃剩下的饭食肉羹,但门下的宾客却连谷糠也吃不饱。如今父亲又厚积钱财,秘藏珍宝,要将它们传给后世不知为谁的人,却忘记了国家在日日衰退。文不以为然。’